第七章:災民都瘋了(2 / 3)

我伸手向妹妹求救,妹妹趕緊過來幫我,她還沒有到我們身旁,李寒終於高抬貴手,並翻過身。我大大鬆了口氣,同時感覺被他整了。吃早飯時,所有人眼皮都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

如是往常,這樣的一大桌人起碼都要吃上兩個小時,周圍洋溢著幸福的空氣,因快樂而每個人都漲紅著臉,因憧憬而神采奕奕。可今天,每個人臉上不是憔悴就是蒼白。凝固了的空氣打破不了眼裏的呆滯或絕望,沒有人說話,都半闔著眼自顧扒碗裏的飯。

阿爸才吃了幾口,一大碗飯放在桌上,漠然下了桌,然後陰鬱地坐到一旁抽起悶煙。阿媽和李寒同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埋頭扒飯。

“李寒,我們都忘了問你了。”阿媽突然抬頭憂心地看著李寒說,看見有人說話,所有人都望向阿媽,阿媽歎了口氣問:“你家裏沒事吧?”

這一問,好象觸到了李寒的痛處,他扯了扯唇角,試圖微笑,卻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泄露了一切。嘴唇嚅動了半天卻沒有說出一句話,眼裏淚光閃爍,顫抖不已的手緊握著筷子。

看似堅強的他原來強迫自己建造了一座能封鎖情感的墳墓,我很愧疚,總是一味的發泄自己的情感而從未想過他的感受。我放下筷子,清了清喉嚨說:“阿媽,她媽媽因為救我而遇難了。”

“救你?”所有人驚叫。

我把大嬸救我的那段抽出來說給大夥聽,聽我說完,所有人是一陣哭泣。阿媽握住李寒的手,努努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隻見淚如雨下。飯後,妹妹還真去了山寨,她給大夥說是去看看物資到沒有,隻有我知道她是去卜卦。

阿爸阿媽變得很沉默,阿爸爸總是不停地抽煙,好象煙使能他忘掉一切,而阿媽總是半闔著眼,默然而呆滯地望著地上。

家裏很多東西都被刨出來了,包括揚送我的那支鋼筆,筆尖斷了,我用磨刀石給磨了一下,還能寫,但非常刮紙。

餘震還是沒有間斷過,但感覺已經沒有什麼了。

我坐在廢墟上望著對麵的山,山隨時都在垮塌,驚叫聲從沒有停止過。

樂園隻能在記憶裏了,也隻有記憶裏的樂園是完整的。

李寒走過來挨著我坐下,問:“你已經坐了很久了,透過對麵的山,你看到了什麼?”

“一座正在垮塌的山。”

“你就沒有看見山頂的那朵正綻放的野百合?”

“不。我隻看見它消失在亂石飛沙沉煙裏,注定被毀滅。還看見了地震那不滅的影子,他總是追隨著死亡,偶爾回首,邪惡的眼裏滿是得逞的笑容。那是多麼可惡的笑容。”

媽媽曾說過:風來的方向就是愛的源頭,愛是不會離開風的。媽媽,我看到風來的方向隻有煙灰塵霧,死亡與毀滅跟隨著風,我的淚抹不掉一切,他們撕碎著我的勇氣,我真的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

“你說他們能看見我們嗎?”我問。

“當然能,看見我們幸福了,他們才離開。”

不。我不希望他們能看見我,我不能都痛苦。

“所以你別這樣,你痛苦,他們怎麼能放心離開?你希望他們時刻擔心你而不舍離開嗎?”

大嬸,我答應過你要笑著活下去,可我的笑容被撒上石灰埋進萬人坑裏了,而我早已行屍走肉,還沒有笑,淚先來了。

“不,如我的痛苦能換回他們的的快樂,那這點痛又算得了什麼?”是啊,他們快樂嗎?可彼此如此的牽心掛肚,誰還會快樂?誰還快樂呢?

“但你能嗎?”李寒拍拍我的肩反問。

“我能嗎?我能嗎?”我問自己,多希望有個答案。

“你不能。”李寒歎氣,他突然抓住我的雙肩凝視著我的眼睛問:“把我媽媽背到汶川,你當時怎麼想的?是為了我…我嗎?想過放棄嗎?”

我沒有回答他,反而問:“你恨我嗎?”

李寒歎了口氣,好象這樣能撫平他心裏的牽痛,然後放開我的肩,瞬時空洞的眼神望向天與山之界,沉默了許久後說:“生死由命,如不是你,我會恨。”

“為什麼?”

“沒有理由,對你恨不了。千,振作起來,我們的路還長呢,你這樣,我媽不是白死了嗎?”

“哼…”我苦笑,“那時候我隻想把大嬸背到汶川,以為到了那裏就有救了,有救了……”

“我想明天回去。”李寒說。

“回去?!”我詫異,根本忘了他還是要離開這裏的。

“該回去了,朋友些肯定都以為我死了呢。”

“知道了,你弟弟在茂縣嗎?”

他沒有回答我,久久望著很遠的地方,仿佛在說:你看,他就在那裏。

我沒有再問,我想他們的感情可能不是很好,可這樣的災難他們就不能冰釋前嫌嗎?我有點想不通。

夕陽已漂到山頂時,妹妹興高采烈地走到我身旁,因激動聲音有些顫抖,說:“姐,是好消息,真的,太婆說是好卦,完全沒有凶兆呢。”

“是嗎?”我漫不經心地問,心裏卻一陣莫名的喜悅。

“今天我碰見江表哥了,他說他給表妹打電話時,表妹說貴文在成都看見揚了。”

“貴文的話你也相信?”

“是真的,雖然他愛騙人,但這種事他不可能騙我們。”

“你們在說什麼?”李寒一臉的困惑。

“沒什麼,我們回去吧。”我說著起身,邊拍屁股邊向帳篷走。

“不可能,我很久沒有在你眼裏看到喜悅了。”

是嗎?我不相信迷信,隻是聽到有人說揚沒事,心裏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而已。

見我不甩他,又去粘著妹妹不放,妹妹耐心地向他說明一切。

第二天,李寒回汶川去了,而我們一家人變得更沉默。看著阿爸阿媽一天天默然坐著,我想去安慰安慰,可我還沒有走到他們身旁,就已經淚流滿麵,也隻好到廢墟上坐著整天整天的發呆。而妹妹每天都毫無倦色的高高興興從家到山寨來回跑,看著悶聲坐著的一家人,她總是說:“你們怎麼就不相信呢?真的很準,揚的一直是好卦。”毫無說服力的言辭,聽了我還是很高興。

“姐也知道很準,你們就不相信。”妹妹看到我眼裏的愉悅,仿佛看到了救命草,總是毫不厭煩地說。

我還是沉默,我的愉悅也隻是自欺欺人而已,聽到別人說弟還活著,就盲目地相信那虛無的泡沫,已經快一個月了,卻毫無音信,我還能這樣支撐多久?我不知道。

這些天,夢裏全是揚回來了,而且毫發未損,我總是笑醒,然後在淚光中看見晨光,不知道這無邊際的夢魘般的生活何時才終止?也許隻有揚才能終止這一切了。

我正要走出帳篷,一抬眼就看見揚站在門口,他手上綁著繃帶微笑著望著我,我乍喜,大叫:“揚回來了,揚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沒有看見任何人,隻有他仍笑望著我,我衝過去擁抱他,真的抱住了他,我怕是夢,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疼!我怕又是場空夢,往自己臉上打了幾下,也疼!

“是真的,他真的回來了!”我歡呼雀躍,立即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家,告訴世人,可我怎麼找怎麼呼喊,也不見一個人,到處空蕩蕩的,好象一切生命都消失了,恐懼頓時湧上心頭,再回頭時門口空無一人,“揚呢?他怎麼不在了?他去哪裏了?”我瘋了一般衝出帳篷,隨著一陣地動山搖,我看見揚站在“望子坡”上向我笑。突然眼前一片漆黑,聽到妹妹叫我:

“姐,你醒了嗎?剛才又地震了,嚇死人了。”

我默然望著黑黢黢的蓬頂,任憑淚流向耳朵裏,又是場空夢。

“姐,你剛才是不是做惡夢了?”妹妹問。“你一直在翻身,還好象很難呼吸似的,還打了自己兩下。”

不,是場遙不可及的美夢。

“姐,我知道你醒了,你不是堅信揚會回來嗎?他會回來的。你知道他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他怎麼會忍心阿爸阿媽的絕望不顧呢?是吧?”已不知道是哪一天了,妹妹仍一口氣從山寨跑回來,沒有重複她那毫無說服力的言辭,而是換了一個令全家人振奮的話題,她氣喘籲籲地站在帳篷門口激動不已地說:“真的是好消息,他們經理給平打電話叫我們去華西醫院看看,那裏有揚的名字,醫院裏有揚的名字!”

我喜極而泣,“我就知道他不會有事,他真的沒事,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啊。”

“千,你去看看吧,萬一是同名呢。”阿爸的話給高興的一家人潑了盆冷水。

“還是你去吧,千的腳傷還沒有好呢。”阿媽對阿爸說。

“我去,我的傷沒事,能走的,就讓我去。”看阿爸日漸憔悴,我不想他再消耗僅有的那點體力。

但那夜我們都很興奮,總是在討論他傷重不重要不要去個人照顧之類的話題,我和妹妹一直笑,已經沒有好久這樣開心過了,老天還是沒有忘記眷顧我們。

因開心,吃飯時大夥都多吃了兩口,所有人仿佛又活過來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路好多了,應該有車。”我說,“一定要把這好消息告訴小弟,他肯定會高興得姓啥都不知道。”

“你先去問問那個經理,你妹妹不是有他的號嗎?然後再決定。”阿爸說,聲音裏沒有一絲波瀾,但我能看到他眼裏的愉悅。

我又笑,感覺停不下來了。

“貴文說在成都看見了揚,你們還不相信,現在知道人家沒有騙我們了吧?”妹妹得意洋洋地說。

“他的號碼你有嗎?我親自去問問。”我說。貴文那種人在我麵前真吐了口血,我也會認為那是紅墨水或番茄醬。

“有,隻要和揚有關,我都不會放過。”我一大早就上路,在半路上碰到運菜要捐給救災的軍人的鄰村村民,他們叫我上車,我也擠了上去。

一到城裏,我就打電話給那個經理,他也確定不了是不是我弟,他給了我一個號碼,叫我去問問姓周的這個人。

太陽像個火球掛在天空中,灼燒著地上的生命,更是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我有些害怕給姓周那個人打電話,真的很怕。

這時我看見一個熟人向我走來,他以前是揚的同事,春節前他被調到這裏來的。

“今天來的嗎?來做什麼事嗎?”他問。

“我…”看見揚的同事我有些哽咽,“我來打聽一下揚的事。”

“其實,實話吧,你們還是別抱希望了,真的。哦,想起來了,他有個同事把他的mp4給帶上來了,在家裏,你等我一會兒,要不和我一起去拿?”

“不了,你去吧,我在這裏等你。”我極力忍住淚水說。

我不想在別人麵前流淚,淚隻是懦弱的附身,我不想別人看見我的懦弱。

我記不起mp4何時到我手裏的,隻是恍惚把它放到口袋裏,走到大橋上,站到橋中央,望著洶湧滾滾的江心,我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麼。

許久,許久之後,我還是撥通了那個令我恐慌的號碼,電話那頭的人一直問我是誰。我隻是問:“醫院裏真有一個吳揚嗎?”

“我也隻是看到了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他,就是想你們自己去確認一下,我現在也不方便去。”

我掛斷電話,瘋了似的找車去。到處問了都沒有車,又回到橋中央。

突然想起一個我從未見過麵的表姐,聽說她在成都,有她的電話號碼,但沒有聯係過,她見過我弟。我立即給她打電話,請她去看看是不是揚,她叫我等她電話,說一小時後給我打來。

為了不讓自己惶恐不安,我做深呼吸,也強迫自己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可怎麼做,我還是不能鎮定,不停的看時間,一會兒覺得時間像個老人,總是拖著沉重的步伐蹣跚前進,一會兒又覺得時間像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總是眨眼間的工夫就沒了蹤影。

我一直告訴自己肯定是好消息,肯定是好消息!為了還能等待而高興,又為了還在等待而焦灼。

看著渾濁而洶湧的江心,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上。

我正焦急不安時,看見李寒和一個穿得妖豔且有些姿色的女人並肩向我走來,我心裏頓時抹上一層失落感,鼻子酸酸的,我苦笑,我這是在嫉妒嗎?

“千?!”李寒看到我有些詫異,我也沒有想過要在這裏碰到他們。“你怎麼來了?今天來的嗎?哦,這是嘉麗,她就是千。”

我向嘉麗點頭,她向我笑了笑,柔聲說:“就是你啊?佩服,佩服。”她又笑,但我在她眼裏看到了殺氣,然後她柔情似水地望向李寒說:“你們聊吧,我先回去了。”明明是個溫柔體貼的女孩,我怎麼會有那種錯覺呢?我笑自己太神經質。

“你覺得她怎麼樣?”李寒問。

“啊?!”他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你覺得嘉麗這個人怎樣?”

“好啊,很好,漂亮善良體貼溫柔。”是這樣嗎?我問自己

“是嗎?你說的是真話?”

這時我電話響了,是表姐打來的,我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接通。

“千,原來是個小孩,不是揚,你們也別著急……”後麵的話我沒有聽到,但她說了很多。

“怎麼了?不是他嗎?”李寒問。

我默然撥通貴文的電話,我問:“你真的見過我弟嗎?”

電話那頭傳來心虛的笑聲,然後說:“我是在跟他們開玩笑。”

“老天沒有劈死你,真是瞎了他的狗眼!但會有那麼一天的,畜生!”我咬牙切齒地說完,便氣急敗壞地掛斷電話。我知道我不應該罵人,可就是控製不住,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他憑什麼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