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篇散文《母親的電話》,被中央電視台拍成了電視散文,播出後感動了許多孝與不孝的兒女。
我把電視台給我的樣片帶回家給母親看。母親看了,卻一語不發。良久,母親說:“我並不是生來就如你寫的那麼平凡。”
母親的話讓我驚訝,也頗感新鮮。一直以來,我就以為母親是那種自認平凡、甘於奉獻的傳統女性,而我筆下的讚美正好印證了母親的一生。
我找到大舅,讓他談談我的母親。
大舅告訴我,母親年少的時候也有夢想,她愛極了家鄉的花鼓戲。母親有一副動聽的嗓子,也有不錯的表演天賦。母親想當“角兒”。但是,母親年輕時體形偏胖,而且個頭較矮,所以,母親一生最大的風光就是在村裏搭的戲台上唱過幾回。一次縣裏來招演員,母親喜孜孜去了,沒想那考官見了母親,壓根兒不看母親的表演,隻冷冷地扔下一句:“你這身段上不了戲台,也當不了‘角兒’,請回吧。”母親抹著淚回家了。自此幾十年不開口唱曲。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有一年春節,看著李穀一在晚會上唱歌,母親就極盡欽羨地喃喃自語:“她人也是胖的,個兒也不高,為何她就能上得戲台,為何就能當成‘角兒’?”現在想來,母親的言辭裏深藏著她不滅的夢想。母親一生從沒恨過任何人,如果有恨,母親肯定隻恨滅了她少年時夢想的那個人。
兒時,我家的屋後有一方小潭。潭裏積著的是一汪死水,一到春天,水就活了。我不信,母親就在一個下雨天拉我到水潭邊,對我說: “這水不是活了麼?”我現在更深地敬慕母親:有人那麼傷害過她,但她甚至連一汪水也舍不得去傷害。
以母親對待死水那樣的胸懷去嗬護每個人的心靈,這世問就要少了許多遺憾,多了許多美好了。母親的婚紗照;當你想回報母愛時,你發現你在母親身上真的使不上~點兒勁。
母親去照相館照了張婚紗照。
照這張照片的時候,與母親1 6歲結婚做新娘的時候已經相隔57年。
而我的已經作古的父親在地下已安睡1 6年。
母親完成的是一個人的婚紗照。
母親去照婚紗照之前,曾經顫顫巍巍地問過我,小區裏有幾個老年的朋友邀她去照相館照婚紗照,可不可以?
我幾乎什麼都沒想說:當然可以。
夕陽紅呢。你就是。我摟著我矮小的母親說。
得到我的鼓勵,母親像完成一件大事似地舒了口氣。
那天,我開著車把她的幾個老姐妹送到相館取照片。平常開車,我很張狂孟浪。那天,我的車開得很小心。所有的車我都小心避讓著。
因為車上坐著我的母親一一我的去取婚紗照的並不年輕的母親。
取照片的地方不是很遠。從我居住的望月湖小區開出,不出20分鍾就到了一個叫碧湘街的地方。母親相攜著幾個老姐妹快快活活地去取照片。我把車停在路邊買了份報紙等候。
但坐在車上,一張報紙我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母親73歲了。73歲的母親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照了一張婚紗照。
我有那麼多搞攝影的朋友.長沙有那麼多漂亮的婚紗影樓,所有認識母親的人都知道她有一個活得風采陽光的兒子。但母親的婚紗照是自個兒找到一個收費最低廉的照相館給完成的。
為什麼所有人生裏重大的事情到了母親那裏,就變得不那麼莊重?不那麼重大?僅僅因為她是母親嗎?
我的頭耷拉下去。
過了一會,母親和幾位老姐妹取了照片回來了。
照片上的母親穿著白白的婚紗,臉上打了很濃的腮紅,還描了她一輩子不曾描過的眼線和口紅。不太高的身材在高幫鞋的襯托下也顯得高挑了不少。唯一無法修飾的是母親額上和眼角的皺紋,深壑並且蒼老著。
母親有些滿足又有些難為情地說,就圖個時新,不掛的。
我突然變得言辭笨拙了。
看著母親緊捂著的一個夢想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完成,我心有不甘但又無能為力,我覺得做兒子的在母親身上真的使不上一點兒勁。
我不說話。啟動了車。
那一刻,我隻有一個衝動,很想緊緊地擁抱我的母親。美麗的謊言愛不能時常改變人的命運,但愛一定能激勵人去重塑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