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兩宋詞人的詩(1 / 1)

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中有一首批評北宋詞人秦觀的詩道:“‘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按“有情”二句是秦少遊詩中的名句,自元好問對它進行了批評,人們便認定秦少遊隻擅填詞,而詩格卑下。其實這不但是誤解,而且我認為元好問也並未批評到點子上。蓋魏晉以來,有以賦為詩者,有以文為詩者;也有以詩為文、為賦者。文體之間互為影響,本屬正常現象,且為創作向前發展的必然之路。李白、杜甫都有以文為詩的作品,至韓愈而趨於極端;但韓、柳的散文所以成為千古絕唱,卻是由於他們都善於以詩為文的緣故。入宋以後,詞道大興,詞人並非隻會填詞,有時也要作詩。統觀宋代大詞人寫詩,約有兩種路數。一種是盡量擺脫詞的影響,那隻有寫長篇古詩。今傳世之柳永《煮海歌》,周邦彥的《薛侯馬》、《天賜白》以及李清照的《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上樞密韓肖胄》等,都是長篇古詩。另外一種,則是以詞入詩,以綺麗柔媚、色澤濃豔或辭藻尖新取勝,這一類則以近體絕句之作為多。像“有情芍藥”之類的詩句,正是具有以詞為詩的特點,原是詞人的一種新的嚐試,使詩境別創一格。而元好問卻拿來同韓愈的七言古詩《山石》相比,這兩者本不是一種類型,自然風格迥異。用不同的標準來進行褒貶,當然近於偏見。所以我個人認為,這樣的批評是未必妥當的。

秦觀這類以詞為詩的絕句並不止上述那一首。如他的《遊鑒湖》:“翡翠側身窺綠酒,蜻蜓偷眼避紅妝。”恐怕比“有情”二句更近於詞。此外秦觀還有幾首詩雖屬詞境,卻不綺靡香軟,而近於畫意。如《泗州東城晚望》:“渺渺孤城白水環,舳艫人語夕霏間。林梢一抹青如畫,應是淮流轉處山。”又如《絕句四首》之三:“天風吹月入欄幹,鳥鵲無聲子夜闌,織女明星來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間。”實與他的詞[鵲橋仙]、[好事近]意境仿佛。我以為這正是宋詩的特點之一,隨著宋詞的發展而自然派生,並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

他如北宋、南宋之交的賀鑄、李清照,皆為傑出詞人,而他們的詩往往也帶有濃厚的詞味。如賀鑄的《阻風小孤山晚晴》:“小孤山下晚波恬,妥墮青鬟玉鏡奩,借與彭郎作眉樣,西南初月正尖纖。”李清照的《春殘》:“春殘何事苦思鄉,病裏梳頭恨最長。梁燕語多終日在,薔薇風細一簾香。”陸昶《曆朝名媛詩詞》卷七評清照此詩末句,認為“甚工致,卻是詞語也。”這話同樣可以評論上引秦、賀諸家絕句。

南宋的辛棄疾和薑夔,雖為詞人,卻都是以詩入詞的能手,他們的詩因而詞味較少。辛詩近於杜甫、薑白石則以江西詩派的清空特色寫詞,其詩近於晚唐,亦以清空擅勝場。總之,兩宋詞人寫詩,各有其率性馳騁的天地,不宜強求一致。然則詞人作詩,原有其寫“女郎詩”的自由,元好問所譏不過是他“一家之言”而已,並非定論,故亦為我所不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