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槍、一灘血、一個政權。——上海1939年。
這是一張香港的過期報紙,隨意的擱在靠椅邊上。舷窗外白雲嫋嫋,霞光萬道,一片絢麗奪目的神仙仙境。
飛機的貴賓艙裏坐著六、七人,很安靜,除了一個猶太小女孩調皮的在過道上來來回回的走,幾乎沒有特別的聲音。
一個身形俊朗的年輕人,手搭在那份過期報紙上,頭斜倚在柔軟的沙發靠背上,他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長褲長到腳麵,身上的領帶、領帶夾、皮帶、袖扣無一不是精品,身上居然有淡淡的檸檬香氣。這讓坐在他對麵的一名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帶著一些異常的眼光審視他,他也許感應到中年人目光中所夾帶的一絲不屑。他不介意,他隻是不時的跟那個蹦蹦跳跳、來回瞎穿的猶太小女孩用希伯萊語交談,小女孩笑聲朗朗,青年人也是一臉陽光的柔和神態。
不時有穿著絲絨旗袍、充當的服務員的上海小姐飄逸而親切的走過,回眸,微笑,拿煙缸、遞絲巾。有人在詢問飛機到達香港的時間,服務員殷勤作答,吳儂軟語間夾帶著兩、三句英文,顯得斯文有儀。
在這裏,絲毫看不出,此時此刻,中國大地上正對著一片血火橫飛的天空,而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煙囪裏正熬著猶太人的骨血殘渣。
一名服務生推著餐車走過來,殷勤地詢問客人們的需求。小女孩的父親用蹩腳的中文把女兒喊回自己的位置。
明台此刻才坐直了身子,中年人的眼光略微瞄了瞄了他,覺得對麵這個風流少爺的確長得似一塊藍田美玉,雖然無一語交流,對視之下,居然如坐春風。
“先生需要什麼?”服務生俯身詢問。
明台示意對麵的中年人:“您先來。”
中年人聲音很低沉,說:“紅酒。”
服務生點頭:“好的,先生。”他的目光轉向明台:“您一樣嗎?”
明台說:“我喝香檳。”
“好的。”服務生動作麻利地開啟了香檳酒,給明台倒了一杯。明台的眼光敏銳地盯著服務生的手,服務生打開餐車櫃門,從裏麵拿出一瓶紅酒,他手指略微有顫,很快,用開瓶器打開一瓶紅酒,給中年人倒了一杯。
中年人接了過去。
服務生低聲說:“先生們慢用,很快送餐點過來。”他的手緊緊握住餐車把手,身體僵硬地轉身。剛要起步,明台發話了。
“你這酒裏怎麼會有玻璃渣啊?”
中年人抬眼看看明台,又看看自己麵前的這杯酒,他不動聲色。
服務生僵硬地轉過身子,賠笑說:“先生在說笑話吧,哪裏會有玻璃渣呢?”
明台忽然表現出一副公子哥的膚淺蠻橫相,他說:“你說沒有?你當著本少爺的麵喝了它。”
中年人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幕。
服務生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說:“好的,先生。”一雙手伸過來取酒,就在手指與香檳酒杯觸摸到的一瞬間,他聽到了明台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不是我這杯,是他這杯。”
一言既出,如雷轟頂。
服務生臉色陡變,豪華客艙裏瞬間站起三名穿中山裝的男子。
已經晚了。
服務生瞬間抽出隱藏在開瓶器裏彎曲的短刀撲向中年人,明台迅捷抬手,以拳撞腕,服務生大叫一聲,刀子飛起,明台眼明手快,修長的手指穩穩夾住開瓶器的螺旋狀處,抬腿一腳,服務生被踢飛。
兩名穿中山裝的男子將服務生死死壓製在艙內過道上,貴賓艙內一片小騷動,猶太小女孩尖聲怪叫。王天風臉色凝重的朝服務生走過去,皮鞋重重的在服務生臉上踩了一腳,服務生慘叫著。
“天風,別弄髒了人家的客艙。”中年人發話了,簡潔有力。
王天風回頭,恭謹地說:“是,老板。”他揮揮手,兩名中年男子拖死狗一樣把服務生給拖出貴賓艙門。
王天風走過來,拿走了中年人桌上的一杯紅酒。他走到猶太小女孩和她父親的麵前,居然擠出一絲笑容,說:“對不起。受驚了。”然後,快步走出艙門。
中年人知道,他的手下此刻急於去獲取口供。
他對將死之人,毫不感興趣。反之,他對對麵坐著的年輕人有了新的想法。
明台坦然地喝著香檳,翻閱著一本書。
“你看的是什麼書?”中年人問。
明台一愣。
“怎麼?”
明台說:“我以為您第一句話得問,你怎麼知道酒裏有毒?”
中年人笑起來。
“看起來,我很反常?”
“不反常嗎?”明台反問。
“你夠膽量。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
“想知道嗎?”
“不想知道。”
“哦。”中年人很意外。“你也很反常。”
“不。我家裏人說,跟陌生人保持一定距離,可保一世平安。”
“如果我說我是政府的人呢?”中年人放出話來。
明台目光平視中年人,很冷靜地說:“我家裏是做生意的。”
“所以呢?”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中年人難得地開心笑起來。很久沒有跟人這樣相互調劑且有趣的聊天了。他忽然間按住明台手上的書,明台放開手,讓中年人把書拿起來。
“《西印度毀滅述略》?”中年人翻看書目,問:“講什麼的?”
明台答:“有關殖民主義的暴虐,西印度將漸漸失去原有的姿容。”
“你去香港做什麼?”中年人合上書問。
“我是學生,除了讀書,還能做什麼?”
“如今很多大學都在四處流亡,讀書人不是南下瀟湘,就是西去巴蜀,你為什麼去香港?兵荒馬亂的,走這麼遠,家裏人不擔心嗎?”
“我家裏在香港有一家財務公司,想叫我過去看著。”
中年人懂了,說:“一邊讀書,一邊照顧生意。”
“是。”
“你身手不錯,哪裏學的?”中年人不經意間轉了話鋒。
“我在西洋劍術館練過劍術和拳擊。”
“時常打獵、騎馬?”
“對,有空會去鄉間打獵。”
騎馬、打獵是一種貴族生活方式,看起來,麵前這個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少爺”,中年人想。
“令尊是?”
明台的身子微微前傾,答:“家父明銳東英年早逝。”
“明銳東?”中年人已經知道,麵前的年輕人是誰了。他愈發的來了興致:“你大姐叫明鏡,是明氏集團的總裁?”
“是。”提到姐姐的名諱,明台坐得更直了。
一組細微的動作,讓中年人感覺到明台對家庭的重視,他很滿意。此刻,王天風繃著一張臉,走進貴賓艙,他低聲附耳在中年人跟前說了些什麼,中年人點點頭。明台隻略微聽到一句,那杯酒已經送他上路了。
明台眉目間朦朧起來。
王天風直起身,問明台:“你怎麼知道酒裏有毒的?”
“你的眼神是在審問吧?”明台的目光挑釁起來:“我很反感你的目光,所以,我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
王天風的臉色鐵青,他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當麵冒犯過。中年人笑起來,說:“天風,來,你也坐下。這位小兄弟畢竟救了我的命,對我的救命恩人,你就略為遷就一下。”
王天風低頭說:“是,老板。我還是站著吧。”
中年人並不勉強自己的屬下,他和顏悅色地對明台說:“我呢,有一句話想跟你說。”
明台見他大有禮賢下士,且推心置腹之態,於是很誠懇地說:“您請講。”
“你是一個有‘個性’且有‘悟性’的人,你張揚極致的背後隱藏著憂世拯民、奮進求成之心。”他的手指有節奏地敲著那一本《西印度毀滅述略》,說:“盧溝橋一聲炮響,我們的民族陷入戰亂和離亂中,生當亂世,兄有才華,為什麼不把深藏在內心的呐喊和憂愁化為實際行動呢?”
明台聽出了他弦外之音,他說:“經濟也可以濟世。”
中年人還擊:“國家的基石已毀,你為誰去搞經濟?夕陽垂地,大河血流,抗日無分楚河漢界。你的本領可以化為經濟濟世以外的抱負。原則上,看你自己,是願意做一個芸芸眾生裏披了保護色的‘逃兵’,還是做一個看不見戰線裏孤軍奮戰的勇士?”
看不見戰線裏孤軍奮戰的勇士?明台頓時了悟。他們是間諜。為國家、為政府工作的特工。
明台卻偏偏心動了。他開始真的猶豫起來:“可是,我能力有限。”
“你說到了能力。好,我問你,你怎麼看出我的酒中有毒的?”中年人順勢而問。
“很簡單,那瓶紅酒是開過的,我無意中聞到服務生手指上沾染的紅酒香氣。”
“他一直在倒酒,沾染上酒香,無可厚非。”
“他給您倒的是‘法國之吻’,這酒香氣很特別,清香、淡雅。他餐車上有紅酒他不拿,他開了餐車櫃特意替您拿了一瓶出來。而且,他倒酒很麻利,是特意訓練過,而不是優雅,長期為客人服務那種。”
“就這些?”
“他為您倒酒的時候,手指在顫抖。”
“所以你判斷他下毒?”
“我沒判斷,我隻是覺得有異常。所以試著讓他自己先喝一口。”
“毫厘間發之辨,這就是你的能力。”中年人說。
明台感到有一股血液正在衝擊自己的脈搏,說出來的話,卻是婉拒:“我怕自己做不來。”
“你不是不能做,也不是不宜做,而是不肯做。”中年人的口氣忽然變得沉重起來:“事實上,你已經做了。”他的目光回掃了一下貴賓艙外。明台知道,他指的是那具應該還冒著血氣的屍體。“你救了我的命,就是我的兄弟。你願意跟著大哥走嗎?”
明台衝動了,他說:“我願意為國家效力。”
中年人終於露出微笑,他抬頭對王天風說:“天風,我把他交給你了。好好帶。”
王天風說:“是,老板。”
明台心裏對王天風有抵觸情緒,他看著這個筆直的站在自己麵前的人,側臉問中年人:“我一定要跟著這個人嗎?”
中年人說:“對。幹我們這行‘成人先成己’。我希望將來老弟能夠論功於國徽之下,而不是由我親手為你蓋國旗。”
看來大局已定。明台幹脆用另一種戲謔的方式來表達不滿:“大哥,我不是不願意學習,我是不願意跟著大哥的小弟當學生。”
王天風終於說話了:“你應該先問一下,你大哥是誰?再來判斷他的小弟。”
明台站起來,客氣地說:“小弟明台,敢問大哥貴姓高名?”
中年人很有禮貌地回敬了一句:“本人,戴、雨、農。”
飛機的機翼劃破長空,衝出雲霧。
與此同時,上海滬西極司菲爾路北76號,西式大門前。
汪曼春像一隻活潑的小鳥,一路小跑地跑出大門。
馬路對麵的西式洋樓下站著一個戴寬邊金絲眼鏡,穿著歐式西服,背稍稍有點駝的瘦高男人,男人向汪曼春微笑著張開懷抱,汪曼春驚喜地尖叫:“明樓!”她風一樣的撲襲過去,明樓順勢把她向懷中一抱,順風旋轉,炫目的陽光下,汪曼春快活、幸福的幾乎暈眩,路過的行人悄悄回眸。空氣裏,散發出浪漫的味道。
但是,行人回眸的眼光裏,幾乎都充斥著畏懼,而不是什麼豔羨。畢竟,這個女人穿著深紫紅色的海軍軍服。
汪曼春一身筆挺的豎領燕尾服,配帶穗肩章與袖章,軍褲邊鑲著金線。這身衣服是集漢奸特權與國賊殺戮為一體的標準符號。故而,重逢的浪漫味與隔牆數步的76號血腥味融合到一起,威懾力足夠摧毀一切浪漫。
“長高了。”明樓摸著她的頭,順勢推了推她前額的劉海。
汪曼春笑得很甜美。“剛才我在辦公室接到你電話,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明樓含蓄地淺笑,頗有幾分自得其樂。
“你什麼時候回上海的?”汪曼春問。
“昨天剛到。”
“還走嗎?”
“不走了,歐洲也是一片危局,形勢混亂,經濟崩潰,無處不是戰火。我呢,也想好了,哪也不去了,從此倦鳥歸林。”
汪曼春嘴角蔓延出滿足的笑紋。“回國有什麼打算?”她問。
明樓說:“你叔父叫我回來,跟他一起替新政府效力,到經濟司、財政部去混個一官半職。我想呢,跟著老師做事,也能事半功倍。不過,你也知道,我大姐的脾氣,她向來不主張明家的子弟去搞政治,盡管她知道政治、經濟不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