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看看身邊的女子,神色一時頗為悲忿,冷笑道:“我們是何人?嗬嗬,你家伯父殺了家父,就沒跟你們提過我和內子的賤號嗎?”
說著他一拊掌,冷冷道:“鶴飛鳶遊不能持……”,他聲音至此一頓,那女子已接聲道:“碎鏡朱顏起唏噓!”兩人聲音一沉穩、一清銳,在這暗夜疏林中響起,魏青蕪不由就驚‘哦’一聲——“花飛蝶舞、鷹鶴雙殺”!他們是‘鷹鶴雙搏門’中的“花飛蝶舞,鷹鶴雙殺”?
所謂“花飛蝶舞、鷹鶴雙殺”是武林中享名極盛的一對夫婦,長江一帶,幾乎無出其右。三年前,江湖上傳說脂硯齋接的那一單生意就是暗殺江左名門“鷹鶴雙搏門”的老門主劇老爺子。眼前這男子看來就是號稱“鷹鶴雙殺”的劇古了,那麼那女子想來必是他的妻子、出身“天台派”的“花飛蝶舞”路雪兒。這一對夫妻,成名已垂二十年之久。據說,“鷹鶴雙搏門”的第一高手是劇老爺子,可他的工夫還不及他那青出於藍的兒子劇古。劇古年少時不屑於依賴家門之盛名,單身獨劍縱橫江湖,所以並不算“鷹鶴雙搏門”門中弟子,他的師父是少林古嵩。古嵩乃絕代名手,他的這個弟子是單傳弟子,又係出名門,所以出道以來,聲名一時無兩。魏青蕪手心不由就微微出了些汗,明白了對方所雲的“血仇”到底是何含意,也真不知、自己到底今晚還熬不熬得過去。
她知多辨無宜,所以也就不再說話,靜靜提氣蓄勢,打定主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且逃。她不知‘脂硯齋’是否就是大伯所創,所以倒不便辨說,不想弱了山東魏門的名頭。劇古卻側目望向他妻子道:“雪娘,你確定他確實就是脂硯齋弟子嗎?”
路雪兒點點頭:“剛才我在客棧偷窺,那時正見到他扮成一個女子,雖隔著窗子看不清,但易容之術極為高妙,相公你想想‘脂硯齋’三個字的含義,大概也即能明了了。”她自己心中卻在想:怪不得‘脂硯齋’三字能名動江湖,如果化裝做女子暗殺,那是確實讓一幹男子們難遮難防的。但這事關她家公爹名聲,所以她也不便多說。
劇古卻雙目一沉,凝聲道:“那麼,小朋友,今晚你給我留下吧!”
他一語方落地,魏青蕪已知他要出手,一抬眼,隻見他身形已原地撥起,如鷹如鶴——矯捷似鷹、飄縱如鶴,這個名動江左的高手已經出手!他的身形瞬息百變,魏青蕪一眼望去,心中已是大驚:隻見他在這一騰起之間已連變數種身法,而出手去向,自己卻摸他不清。
也是‘脂硯齋’三字在江湖上名聲太盛。路雪兒對之也忌憚極深,他夫婦二人成名之後,已極少同時出手,這時雖見對方少年年紀頗輕,但她也怕自己相公失手,當下清叱一聲,雙手在腰間撥出了一對峨嵋短刺,人已猱身而上。她身形飄忽,確是如花飛蝶舞一般,果然不愧是天台派第一女子好手。
魏青蕪一見之下,已知自己今晚麻煩大了。如果隻是路雪兒一人,她自信也許還應付得過去——看她出手、工夫已和自己在伯仲之間,但加上她那丈夫,自己隻怕萬萬不敵。一忖念這間,她與路雪兒已交上了手。她長劍出鞘,一出手就是魏門獨傳的“虎符”劍法。“虎符”劍法傳自戰國信陵君門下清客,得曆千五百載,果然非凡。路雪兒一接之下,已覺厲害,飄身而退,劇古卻在魏青蕪頭上已發出一擊,直向魏青蕪當頭罩下。魏青蕪一抬頭,卻看不清他招式取向,隻有一招‘舉火燒天’,不避不閃,硬遮硬擋,向他胸腹之間刺去。劇古冷哼一聲,不肯跟他搏命,伸指在魏青蕪劍鋒上一彈,人已借勢退去。
可他這裏才退,他妻子路雪兒已又猱身攻上,魏青蕪全不得閑,三人轉眼之間交手已過十有餘招,魏青蕪額上冷汗涔涔,這可是她出道以來麵對的最險惡的一戰,對手是一對成名多年的夫婦。如果不是劇古料定對手背後還有主使人在,一意看她劍招,並未下殺手,她此時多半已經落敗。
路雪兒卻不耐久戰,眼見這麼取魏青蕪不下,已叫道:“古哥,‘飄風墜夢’。”
她叫的是劍招。劇古在上空應了一聲好,雙掌一手成喙、一手成爪,飄風蕩蕩,直向身下罩來。這是他夫婦早練就的合擊之術,路雪兒的峨嵋雙刺使出的卻是“墜夢式”,綴在魏青蕪身後,如附骨之蛆,甩也甩不脫。
魏青蕪心下一歎“不好!”她險險一避,頭巾已被劇古一掌抓下,一頭長發散了下來。如果不是她在一瞬之間觸動心竅,看著劇古被月光映在地上的影子知道他招意取向,這一招她是萬萬避不過去的。
劇古夫婦似也沒想到在自己夫婦這一招拿手合擊之下她還能逃出生天去,愕了一愕,就在他們一愕之間,魏青蕪被路雪兒迫得倒在地上的身形卻並沒停,一直翻滾,直向林外滾去。——說也也奇,倒地後她那翻滾之勢卻並不比奔跑來得要慢。這危急之中,她逃生已用上了母親山西趙家的拿手好戲“坑殺九滾”。劇古二人如何肯放她就此逃出,兩人俱是輕功好手,一高翔、一低掠,奮起疾追。
魏青蕪堪堪滾出林外,才站起身,就待向楊州城疾掠而去,就在這時,肩上忽慘烈一痛,卻是路雪兒已飛擲出一刺,那支峨嵋刺已深深鑲入她的左肩。魏青蕪亡命而逃,她雖自持輕身工夫不錯,但也自知此時要在“花飛蝶舞、鷹鶴雙殺”手下逃出命去隻怕也是千難萬難。就在這時,她忽覺自己的身形被一股大力一送,那力道雄雄博博,直把她一甩就甩到了三丈開外,分明有人暗地裏助她一臂之力。她情急之下,未暇多想,卻注意林外這時空地上不知怎麼多了二十幾堆散亂的土堆。隻覺身後劇、路二夫婦已追出林外,劇古忽叫道:“雪娘小心,有陣勢”,就在他們身形暫緩之際,魏青蕪已加力跑去,這時才想到那助自己一掌之力的分明就是大伯的看家功夫“崔巍掌”,——那麼,大伯也來了?他看來不方便出麵,這麼想著,她隻覺左肩上越來越痛,那支峨嵋刺勁道非凡,分明已刺中她肩上重穴。魏青蕪不敢回客棧,盡力向人多的地方逃去。到了城牆邊,她勉力躍上了楊州城牆,心裏已經一陣迷糊,可能因為失血過多。她自己也不知自己該逃向什麼地方,隻覺腦子中越來越不清醒,那峨嵋刺上看來分明沾的有麻藥,直到看到了樓上的一盞昏燈時,魏青蕪才腦中一昏,倒地昏了過去。
昏昏沉沉了有一會兒,魏青蕪隻覺頭上有涼水澆拂,一睜眼,隻覺頭好沉好沉,才發覺有一人在用濕毛巾在擦自己的額頭。她發覺自己的肩頭之傷已被裹住——這裏是哪兒?她迷朦了下,糊裏糊塗地想。然後才發覺自己是勾兌樓的後台。——怎麼自己會在昏迷之中逃向了這裏?她覺出一絲奇怪,然後她就見到一個影影綽綽的瘦削的身影。那麻藥勁力好大,她還未來得及再想些什麼,就頭中一昏,又昏了過去。
昏睡中,她似覺得自己好象在做夢,那是一場連綿不斷的夢。夢到自己站在大伯父的帳房裏——山東魏門是世家舊族,但家中的好多房子都好陰森好幽暗的,大伯父的帳房就是那樣。大伯父有著一張五官平常的卻異常陰鬱的臉,他正在翻著他麵前那永遠也翻不完的帳本,從她小時他就那樣。而她則勉力扮著一個男子、勉力維持著一份驕傲和鎮定麵對著大伯父,在這個外人看來還喧赫,其實到她這一代已麵臨著衰落的舊族中盡一個女子難盡的本份撐持著;……又一時,她似看到自己還隻十一歲,家裏祭祖,所有的人都去了,隻有自己和母親沒有去,她問母親為什麼,她母親說“誰叫你是個苦命的女孩兒,你父親又隻是庶出呢”;……一劍斬落,她看見自己抹過微山湖水霸朱嫋飛喉間的劍意與那蓬鮮血,自己終於證明了什麼,但那證明在自己一夕撫鏡自視的夜裏忽然就毫無意義了,她是誰呢?她到底是男兒還是女孩兒?她自己也說不清了;……然後她似又夢見了二十五郎在台上的緩步輕歌,那歌聲那麼宛轉悠長,而那歌喉上的眼又是那麼清銳鎮定,他是男人嗎?這世上還有一個和自己一樣畸零地活在這個錯亂的生中的人嗎?……
魏青蕪腦中紛繁錯亂……久久久久,魏青蕪醒來時,看見一個青年男子坐在自己對麵,他的手中,托著一粒她在昏迷中連連咳嗽吐掉的喉核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