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人人失望,連那一向倨傲的青衫年輕人似也失了意——這‘二十五郎’究竟是什麼人,其才其藝,倒也不枉他悶來在這楊州城看的這一場戲了。
說起那青衫年輕人,卻是琅琊人士,姓魏,名喚青蕪。他初到楊州,隻為家門之事。琅琊魏氏本籍山東,是當地大姓,也是一個武林世家。他這次來楊州,本是奉家門密令,追查一件秘事。他到戲園聽戲倒也不是純粹為無聊,實是已打聽得‘矮軲轆’卜虎消息靈通的聲名,要向他問一些事。戲開場後,先他還注意到卜虎的動靜——隻見那‘矮軲轆’收了錢也沒走,就在台側,豎著耳朵聽那‘二十五郎’的戲文,一顆大大的腦袋先開始還不停的搖晃,漸漸漸漸,一雙眼卻閉上了,似是已不在意台上那人驚鴻度影般的身形,隻一身心地沉浸入那歌詞裏。不知怎麼,魏青蕪就覺得,台下人數雖有數百,但真不為了那唱戲人的虛名、或是容貌,而是全身心地聽戲的,隻有自己和‘矮軲轆’兩個。良久、‘二十五郎’一折唱罷,魏青蕪回過神,才見‘矮軲轆’也似才回過神來,輕輕吐了一口氣,倒似品了一盞絕世好茶後的神情,那種滿心快意的神情卻是裝也裝不出來的。魏青蕪心中一歎,——怪不得大爺讓自己到了楊州一定要先找到此人——山東人稱呼伯父為大爺,他大爺一向不輕易讚人的,看來這‘矮軲轆’也確實‘八怪’。
‘二十五郎’戲文完時,魏青蕪與卜虎雖不如滿場看客的大聲叫好,但那種猶陷餘味的心態其實才是對唱作者最好的讚賞。魏青蕪隻覺‘二十五郎’下場前,似有意若無意地看了自己和那‘矮軲轆’一眼——在他眼裏,眾人的叫好想來已聽慣了,隻有‘矮軲轆’那種鑒賞家專業的姿態還有自己這分明不解戲文的人卻為之沉入的神情才是他所在意的吧?
戲沒散場,魏青蕪就隨著那卜虎走出了戲場,他們俱不耐再聽下麵的戲文了。卜虎腿短,跟來倒是容易。魏青蕪直跟著他到了個偏僻小巷,那‘矮軲轆’卻忽然猛地停步,轉身衝魏青蕪笑道:“到了。”
魏青蕪一愕,什麼‘到了’?隻聽卜虎笑道:“公子跟我已跟了半天了,不就是想請我‘矮軲轆’喝上一壺嗎?別處不好,隻是這裏的醬驢肉‘矮軲轆’可是好久沒吃過了,想想都流涎,咱們進去吧。”
魏青蕪一笑,覺得這矮子果然機靈上路。巷中確是有一家小店,原來他早已注意到自己在跟著他了。那店中甚暗,桌椅油膩,魏青蕪眉頭不由一皺,隻見卜虎似已猜透他心意般道:“少爺你別皺眉,別看這許老兒髒,他的驢肉可都是幹淨的,也最好吃。”
他大搖大擺地先挑了個席位坐下來,又大聲叫了一大盤肉與一壺小酒,魏青蕪隻有與他對麵坐下。‘矮軲轆’先不說話,抓起肉來就吃,看他滿臉香甜的樣子,魏青蕪不由也動了食欲,一嚐之下,果覺好吃。一時,隻見卜虎似已吃飽,方在衣襟上擦了擦手,笑道:“少爺,我沒說錯吧。——你有什麼話就問吧,山東世家‘崔巍’魏門的傳人怎麼跑到這楊州來了,還專找上我?我矮軲轆也算三生有幸,你問什麼,我矮子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魏青蕪臉色一變,再沒想到一麵之下自己來曆就已為對方看破,難道這矮子竟是隱身市井的奇人?要知山東琅琊魏家名列江湖三大世家之一,與山西太原趙家、江蘇通州韓家齊名。三家同出一源,先世俱為‘晉祠’子弟,魏府的大門上匾額為‘崔巍’兩字,江湖中人就以‘崔巍’二字稱呼魏姓世族。三家互為表裏,世交姻戚,枝蔓即廣,聲名極盛。其餘趙家在江湖人們則以其府上‘留照亭’的‘留照’兩字稱之;韓家卻人稱‘歲寒’、名起之由是源於他家所藏之‘歲寒劍’、號稱天下之兵無出其右。魏青蕪的母親就出自趙姓,名喚修容。趙氏以易容之術名噪宇內,魏青蕪自幼承母親所傳,對於此術也極為精通,所以萬萬沒想到會被一個市井殘廢輕易看破來曆出處。
他沉吟了一下,隻聽卜虎已歎道:“難道江湖傳言不錯,‘脂硯齋’果和三大世家有關嗎?他們才要現身此地,你們魏家的人就先來了。若果那樣,‘脂硯齋’倔起不過三十年,就已名滿江湖,號稱‘天下刺殺、無出其右’也就其來有自了。”
魏青蕪也不知道自己家族是否真的與這什麼赫赫聲名的‘脂硯齋’有關聯,他隻知道大爺這次派自己前來,隻為追查一件事:是什麼人傳出‘脂硯齋’這三年以來接的這新一單生意就是暗殺楊州府的林老侍郎的?大爺交待自己這件事時麵色極為凝重,如果不是家中實無可派之人,也不會派他魏青蕪前來。
隻聽卜虎已又先歎道:“你是要問我關於‘脂硯齋’這次刺殺對象為什麼會事先傳聞江湖吧?這消息又是誰先傳出來的?”
魏青蕪苦笑了下,他連自己的問題也先點明了,隻有一點頭。‘矮軲轆’已喝了口酒嘻笑道:“唉、‘五葉齋’近來房子年久失修,漏風漏雨,那老板娘的老板也沒錢修,我矮子看不過呀看不過。”
魏青蕪先一愕,然後才明白,笑著從懷裏掏出了一錠金元寶,那‘矮軲轆’並不推辭,接過就收了,卻用手指醮酒在桌上寫下了三個字。魏青蕪神色一愣,卜虎卻拍拍肚皮起身就去。魏青蕪回過神,叫道:“等等,我還要問你一下那戲……”
矮子卻不等他說完,已自顧自走近門口,口裏笑道:“什麼戲?戲即人生,人生即戲,你麵上易容,雖然高明,也不過是高明之一戲耳,你就敢說,你串的就不是戲嗎?”說著,他順著酒意,掏出懷裏鐵板,撲撲落落地敲著,人已在巷中去遠了。
那晚,魏青蕪宿在客棧,睡夢中,他還在想著‘矮軲轆’的那句話,又不斷夢到台上的二十五郎——真不知台上的妍姿巧笑到了台下又是何等模樣?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迷亂地夢起一個人。夢中的二十五郎一時是男、一時是女,自己也一時是男、一時是女,到最後,魏青蕪隻覺自己胸中有什麼地方深深一歎,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是男是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