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KTV夜話(3 / 3)

我故意冷笑。

我爸猛地拽住我胳膊:求求你,求求你千萬聽我一句話:你媽她從來不是真疼你,骨子裏她把你當我在作踐呢!有些事你也根本不知道,奶奶的確嫌她沒給我生個兒子,可是她自己比你奶奶更嫌你哩,生下來幾天裏她明明有奶,就是賭氣不肯喂你一口,還是我抱著你請鄰床大嫂喂得第一口奶;後來她好像是疼你了,其實那主要是在跟你奶奶作對呢……

小白的眼圈又紅了。停下來抽出紙巾拭著眼角,半晌才長長地喘出口粗氣。

後來呢?我忍不住追問。

後來嘛……我也想過我爸的話到底有幾分是真的。可是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再想想,想得明白又怎樣?想不明白又怎樣?一切都是天注定。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管他們大人的是是非非有什麼用?

我是說,你爸爸他……

哦,後來我聽人說,我爸又到那個桑拿去找過我。你說我有那麼傻嗎,能做的地方有得是,我還會在那裏混?不過說實話,我離開那兒倒不是怕我爸;怎麼說呢,多少有點兒可憐他吧,就讓他眼不見我心不煩吧。而且,沒多久我也就出來了。

對了,我爸還上我家找過我媽,說是他情願把每個月貼我的錢增加到8百,條件是讓我回學校讀書。結果讓我媽罵了個狗血噴頭:8千塊我還要考慮考慮,8百塊就想來買我的女兒——滾回家抱你的兒子去吧!

從此他也就沒了動靜。

5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我的幹爹。

升初三那年,我媽爬上了對麵樓裏朱大款的床。

他們是在居委會的棋牌室裏搭上的。這事我媽一開始就沒瞞我。她那時剛迷上搓麻,棋牌室實際上就是個公開的賭場。起先我媽手氣很差,雖然來去並不大,可一天輸個二三十的,對我們來說也是個要命的事。沒幾天我媽卻突然時來運轉,今天帶我吃肯德基,明天幫我買隻雞的。我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是對麵樓裏有個朱大款看上了她,拉她作搭子。那老東西很有錢,人也花得沒治。洗牌時不停地捏她的手,上麵在出牌,下麵還拿腳探她。

我媽跟我說,老娘就這麼好哄嗬,你踩我一腳,我就蹬他兩腳,朱大款就哈哈笑:夠味夠味,好久沒碰上敢踢我的人了,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

那一陣我媽可真是春風得意,牌桌上朱大款明送秋波暗放水,讓她撈了不少外快。散了席又是飯局又買金戒指,讓她陶醉得不知天高地厚。聽說我媽讓超市炒了魷魚,朱大款就讓她在自己公司當了個不用上班的業務員,一月幹開8百塊幹薪。有一陣我媽簡直就拴在了朱大款褲腰上,家裏所有的首飾都戴在身上,百多塊一包的麵膜,她每天要貼掉好幾張。走在路上,老遠就聞到她身上那股子衝鼻的脂粉味,見了朱大款則滿嘴朱總朱總地嗲個不停。後來還經常把我拉到朱大款家去吃飯。

朱大款乍見我時大驚失色,口水都快拉下來了:純、純,你這女兒哪是女人哪,天生一個男人殺手呀!快坐下、快坐下,讓我好好享享眼福——哎喲,瞧這一臉的汗,快喝口果汁殺殺火……說著他顛顛地跑到冰箱裏拿來橙汁,掀開拉環,殷勤地往我手裏塞。

我不接他的飲料,一甩手躲開了,遠遠地坐在門邊不理他。朱大款一點也不惱,“有性格,有性格,你這個女兒長大了準比你還招人疼”。說著還乍乍呼呼地招呼他老婆趕緊上街買好菜去——多買點魚蝦,現在的小孩太辛苦,多吃魚蝦補腦子。他居然還涎皮賴臉地對我媽說:我看她差不多該發育好了吧?瞧這副魔鬼身材嗨。不過閨女的臉色可不算好哩,你可得給她加強營養,虧了身子可是一輩子的事嗬……

他越是這麼說,我越是不喜歡他,從來不給他好臉色。我媽卻高興得不行,幾次三番讓我認他做幹爹。我不情願地叫了他一聲幹爹,老色鬼當場摸給我五百塊錢見麵禮。這對我影響其實也是很大的,長這麼大,過年的壓歲錢也從沒得過一百塊錢以上的。後來那老色鬼還經常三十五十地塞給我零花錢,我對他也就不那麼討厭了。

朱大款實際上也就那麼回事,靠幾條挖砂船發的家,在我們那種地方算是有錢人了。可是他為人很橫,快六十的人了,還邪性十足地花天酒地玩女人。他的兒女都成家另過了,身邊隻有個鄉下帶來的老婆在,實際上不過是他的廚娘加保姆。朱大款對她不是嗬就是罵,喝多了還甩手給她個大嘴巴,她從來不敢吭一聲,唯恐朱大款把她給蹬了。朱大款把我媽領回來吃住,她非但不敢說一個不字,還和我媽姐嗬妹地親得很。因為我媽在,朱大款對她也就好得多。我媽得寵的那一陣,她差不多天天吃在朱大款家,一三五晚上還住在那裏。朱大款等於堂而皇之養了兩個老婆在家裏。他家的房子是現成的,門對門兩個中室套。

兩個女人在某些方麵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她們經常合謀怎樣拴住朱大款的腿,讓他少到外麵去扔錢。可是好景不長,對我媽的新鮮勁過去以後,朱大款漸漸又故態複萌,經常夜不著家,棋牌室也不去了,說那兒來頭太小不過癮。

隻有一條,哪天聽說我要去他家吃飯,朱大款就老老實實在家喝酒,眯花眼笑地跟我胡侃海吹。有時朱大款跟老婆發脾氣,我媽勸也不管用,可隻要一個電話把我叫過去,朱大款立刻轉怒為喜滿麵堆笑。有回我氣得指著他鼻子大罵:姓朱的你敢再動幹媽一指頭,我永遠不會再睬你。他立馬狗一樣低眉順眼陪笑臉,居然還把幹媽攬過來假模假式地親了一口。所以朱大款老婆也巴不得我天天去她家,經常買這買那地塞給我。

有天過了半夜了,我媽頭一回把朱大款領進了我們家。兩人都喝得歪歪倒倒。我媽一進門就趴在我床頭癡癡地看,濃烈的酒氣、粉香熏得我透不過氣。那一刻我突然極其討厭她,所以我雖然已經醒了,卻還屏住呼吸閉眼裝睡。

不料,我媽剛離開床邊,朱大款卟嗵跪下來,抱住她大腿口齒不清地說什麼:你別悔呀……我保證隻有這一回……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娘,下輩子還給你們當牛馬……

我媽把朱大款推進她房間,自己又躺到我身邊,摟著我心肝兒寶貝兒地哄了我好半天,總之要我“就陪幹爹玩一回吧,往後他不會虧待我們的”。我雖然不情願,但卻明白我媽的心思,稀裏糊塗就沒言語。

後來我媽就上衛生間洗澡去了,嘩啦嘩啦的噴水聲裏,朱大款不哼不哈地拱上了我的床。這就是我的第一次。怪的是別人傳得怎麼怎麼的,我真的一點特別感覺也沒有,也不怎麼疼,也沒出一丁點血。沒多會朱大款就仰麵朝天呼哧呼哧地大喘氣了。

第二天我媽悄悄跟我說:那老狗真的弄進去了嗎?怎麼會沒見一點紅哪?

我說就是進去了嘛。我媽長歎一口氣:你怎麼搞的嘛……這也怪不得他了。講得好好的五千塊青春損失費,硬給他賴掉了三千塊——老東西圖的就是要見紅,說是處女的血氣旺財運——還好他真是迷你的,你以後還得端足架子,這才能吊住他胃口……

天地良心,那真是我的第一次。那年我剛滿15歲。至於為什麼沒見紅,我也搞不清怎麼回事,可能是小時候太調皮吧。

後來我還陪過幹爹幾回,每次他都會給我幾百塊錢。可好景不長,沒多久他就冷落了我們,後來幹脆人都不常見了,說是業務搞大了,經常要到外省去。

不知蘇老師看出來沒有,我那時心情很不好,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就是不愛上學,成天尋思著怎麼才能賺大錢。我媽也讓我別考高中了,早讀衛校早賺錢。

可是在衛校我更沒心思念什麼書了,因為不知怎麼搞的,滿校都傳開了關於我的流言蜚語。也不知他們從哪兒得來的消息,把我們母女和朱大款的曖昧關係,傳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一天是星期四,我真是身體不舒服,頭沉得抬不起來,好像有點發燒。我就和班主任請假提前一天回家去。班主任上一眼下一眼地掃了我好半天,居然陰陽怪氣地迸出一句:還差一天都等不及啦?

我一聽就火透了,長期憋在肚子裏的怨氣一下子爆發出來。我一把奪過我的請假條,唰唰扯碎,狠狠地扔到班主任臉上。她破口大罵,我根本不睬她,一腳又踢翻了她的講桌,掉頭就走。

回到家我趴在床上嗷嗷慟哭。

我媽回來後,聽說了我的事,嚷嚷著要到學校去“刷那個×養的嘴巴子”,我死死拉住她不讓她去。到了晚上,我媽看我平靜了些,就勸我別傷心,看他們學校怎麼辦,大不了退學算了。

我說他們不叫我退學我也不想回去了。

我媽就說,不去就不去唄,一個破衛校有什麼了不得的!憑你這樣的材料,什麼不能幹,幹什麼不比當護士來錢。

我後來才知道,她這麼說是有的放矢的。她認識的一個舞搭子早已看上了我,他弟弟開的桑拿正缺有模樣的小姐。他騙我說,如果我上他那浴場去學按摩,一天起碼幾百塊。

我說那不是賣淫嗎?

他說怎麼是賣淫呢?你做的是正規按摩,是技師!

我媽說那不比當個伺候人的護士強多了?

我說那怎麼會有幾百塊一天哪?

他說你長得這麼勾人,點你的客人自然多嘛。

我媽早已心動了,勸我不如試試再說:你自己拿住點,賣藝不賣身就是嘍。

實際上那是怎麼回事,我不說你也明白得很。在那兒不賣身的話,一天撐死拿四五十,還累得要命。實際上真到了那裏,不讓你賣身也難了——錢的出入太大啦,何況像我這樣的,沒一個客人不要求那個的。我想想自己反正早就不是處女身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時間長了,尤其是出來以後才知道,實際上我吃了多少虧嗬,人也是要死要活。嗨,氣死我了……

6

我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也許是我的異樣驚擾了小白。她掐滅手裏的煙頭,雙手抱頭,使勁揉著太陽穴沉默了。這時,外麵的喧鬧也像退潮的海濤般漸行漸遠。我看看表,已過了午夜12點——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我覺得該走了,但看看小白的疲態,又想讓她歇一會再說。我為她續了點熱茶,讓她喝點水。她感激地笑笑,接過茶杯,就在這一瞬間,我發現17歲的她,額際竟已經有了些細細的抬頭紋,不禁泛起一陣酸楚。

天天這樣黑白顛倒地過日子,你不覺得苦嗎?

還好。小白呷了一口水,身子好像有點哆嗦,細白的牙齒在杯沿上磕出響聲:說不苦是假話。好在我還年輕。

我躊躇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道:你媽不知道你的實際情況嗎?

她可是人精!我什麼事瞞得住她?實際上也沒啥好瞞她的。起先她真也是幻想我不賣身就可以賺大錢,後來我跟她說了實情,她還刷了我一巴掌,說我這是在找死。我說不找死就能天天交給你兩三百啊?她又嘖嘖嘖地半晌才說了一聲:那你別做了,我再托人找別的事。

可是我第二天還是到那裏去了,她也沒再說什麼。但她也真的托過人,找那些工作她自己都看不上。有一天,她又當著我的麵給朱大款打過幾次電話,想求他給我想想辦法。可是朱大款的手機總關機,好不容易打通了又說是在外地忙生意,說是一回來就給我媽打電話,可從此卻再也沒了他的音訊。

一開始我媽也真有點舍不得我,天天問我吃得消不,要不別做了。可隻要一看見錢,她就骨頭發酥,東西南北也認不清了:我的乖乖呀,又是兩百塊嗬!這下我有好衣服穿了,這下我們算是徹底翻了身了。早知道這樣,何苦去貼那老狗的臭屁股啊——晨嗬晨嗬,娘的心肝兒肉呀,你想吃什麼,我這就給你買去;要不我們去吃火鍋吧,順便給你把那條鏈子買回來,我看了它不知多少回了,就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說到這裏,小白的眼神又生動了一些。臉上的淚痕也不知何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咯咯笑著又感歎了一聲:錢這東西可真是魔法無邊嗬,它能讓一條狗變成人,也能讓一個人變成四不像……

我忍不住打斷她:你呢?你自己也真的覺得很滿足,或者說,值得嗎?

小白的笑容霎時凍結。默了半晌,她目光閃爍地正視著我:做我這種女人的,誰會覺得值喲!不過,我真的好滿足。我說過我發過誓,將來一定要讓我媽過得比我爸強。現在我終於讓我媽得到了快樂,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自己也就無所謂了。

你先前不是說,你也是為了擺脫你媽才來這兒的嗎?

一提這個,小白的眉頭又鎖緊了:這倒也是。我來這兒當然是因為這兒錢更好賺,其實也真想能自由一點。她現在嗬……怎麼說呢,她對我照顧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地好,太好了!我也希望她從此太太平平過日子。哪怕她天天去賭輸個三五十塊錢,隻要她快活,少煩我,我願意供著她。可是她越來越變態,胃口也越來越大。我在家鄉時,她每天一見我,首先就是翻我的包,看我今天掙回了多少錢。哪天少於兩百塊就臉發青,咕噥個沒完沒了。怪我太笨,不會騙男人,光會出死力賺血汗錢——你是什麼人哪?你還是一棵如花似玉、鮮嫩饞人的迷魂草哪,就那麼傻裏巴嘰地讓那些老牛白啃你?你要騙他們請你吃飯,哄他們幫你買衣服,買首飾;多少女人長得比你醜多了,不都讓人包了二奶,買了房嗎?不騙到幾個這樣的主,你苦到哪天是個頭呀?

最糟糕的是,後來我換到歌廳去做了,我媽她閑極無聊時,有時竟守在大堂裏,我跟人上房間,她會鬼鬼祟祟在後麵盯著。說是保護我,實際上一看見哪個男人氣派不錯,也像是有錢的主兒,回來就怪我,怎麼連人家的手機號也哄不到,不然你不就可以吊住他了嗎——也不想想幾個人會把我們當人看……

正說著,小白的手機響了。她一看號碼臉色就漲紅了:哎呀,我的親娘哎,叫你別過來別過來,怎麼你又——下雪啦?她一下子躥到窗前,唰唰扯開窗簾,孩子般雀躍開來:蘇老師你快來看哪,真下雪了耶!

真沒想到,還在11月頭裏,這地方居然就下起雪來。雪片還不小,撲火的飛蛾般環繞著依然噴紅吐綠、充滿誘惑的霓虹狂舞不已。顯然下了有一會了,地上已一派銀光,“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我覺得該收場了,於是摸出兩百塊錢來遞給小白,可是她堅決不要,說是雷老板先前已給過她兩百了。你沒做事,就是這個價錢。放心吧,我媽剛來,還不懂這裏的行情。夠啦……

你到了這裏,還是把錢都交給你媽?

老實告訴你吧,我已經打了一些埋伏啦。隻不過我還沒有身份證,錢放在身邊不安全,所以大部分還是寄給了我媽。等我回去辦了身份證,就可以自己開個戶頭多存點啦——謝謝老師的關心!

她蹲下去打開紙巾盒,將裏麵剩餘的紙巾全裝進小包裏,向我一吐舌頭:反正都算在包間費裏了。

起身時,她突然在我臉上輕輕嘬了一口,小手嗲嗲地揚了揚:那我就先走啦。拜拜。

一轉身人就不見了。

我悒悒地悵望著茶幾上氣息全無的茶水,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龐。若不是那絲絲餘溫猶在臉上,我真有點懷疑剛才那個女孩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7

我的房間窗口正對酒店大門。一進屋我就趴到窗前向下窺探。小白的話猶如雪花在心頭漫卷,我相信她不會騙我,但又總覺得難以置信。不會是這號人的什麼心理戰術吧?正想著,小白在樓下出現了。

那個親親熱熱摟著她,手裏的雨傘斜斜地罩嚴她,自己卻露出大半個身子的中年女人,不是她親媽又是誰呢?

雪光中飄來隱隱笑語,兩個人很快消隱在街邊一輛的士裏。身後那行歪歪扭扭卻緊密纏繞的淺淺腳印,也在灰暗而迷茫的雪霧下迅速淡化。

整個世界都淹沒在雪裏。

原載《都市》200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