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到家也才10點不到。妻子和女兒還沒從娘家回來。往日總讓他感到誌得意滿、寬敞而舒適的大客廳，此時卻顯得分外冷清，似乎突然缺失了些什麼。他把所有的燈都打開，視野裏仍有種灰蒙蒙的感覺。
真他媽怪！
他給自己泡了杯濃茶，懶洋洋地仰在鬆軟的皮沙發裏，盯著電視發愣。
電視裏正在播一部美國生活片。畫麵上女主角瑞莎在產房裏攥拳慘叫。身邊圍滿醫護人員，有的用紗布為她拭汗，有的撫摸著頭發安慰她，有的直接為她鼓勁：好，好，你真是好樣的。再堅持一回，這次準能成功……快出來啦，再使把勁！現在開始倒計時：10、9、8、7……瑞莎你真偉大，小家夥出來啦，嗬，準是個出色的四分衛，瞧這腿蹬得，多有勁……
畫麵上瑞莎欣慰的笑臉忽然化為柯遠村妻子臉色蒼白的慘叫——生女兒時，她住的是本市最好的婦幼醫院，可回應她陣痛的是女醫生冷酷的斥責：吵什麼吵！怕痛你當時不要快活呀……
許多人向往西方，物質的差異其實不見得是主要因素，人文環境的某些差異，恐怕才是根本的動因嗬！
柯遠村噓歎著，林嶂那驢一般的笑臉又在眼前晃動。
很正常，誰碰上這麼大的好事，能不得意忘形？何況是在那麼一種狀況下。我們朋友一場，也該為他高興才是。怎麼我……仿佛少了點什麼似的？
對了，他這一去，十有八九是再不會回來了。而我，也不可能到美國去發展。往後，我們的情份恐怕也就隨著時日而灰飛煙滅了吧？
這倒是有點那個。但……也許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些？仿佛他猛丁裏往我鼻子上扔了個大爆竹，難免讓人吃一驚呢。老實說，別說他們公司裏的人做夢也想不到，連我也半點沒意識到他還會有這一手。而其實我還是應該有點預感的，大學時我倆都有這個雄心，後來我卻下海了，他則不屑一顧。真是有誌者事竟成哪——而我，腦袋絕對比他管用，倘若我也堅持不懈的話，恐怕早就出去了……莫非我這輩子就隻能當個利祿之徒，在他媽酒色財氣裏沉淪下去？
可他對我瞞得這麼緊，未免有點不夠朋友吧？而幾天前我還在同情他的境遇呢！沒想到……現在，他不會也在同情我吧？
說到底這又有多麼了不起呢？他有他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各有千秋罷了。怪的是：如今出國留學的人海了去了，升官發大財的人也屢見不鮮，我從來不覺得有什麼。怎麼這麼好的朋友交了回好運，而且又不對我構成任何競爭關係，我倒仿佛丟了些什麼似的呢？
是我以前太有優越感了，還是他和我關係太近而變化又太劇烈了，才讓我……但無論如何，我總不至於是在妒嫉他吧？
靜寂中，一陣突如其來的電話鈴響，把柯遠村嚇了個哆嗦——林嶂公司的總裁辦副主任、也曾是柯遠村一個科室同事的李越，神秘地告訴柯遠村：聽說沒有？林嶂遭殃啦？
開什麼玩笑……
半句玩笑沒有！下午剛定的事，公司把他攆走啦！攆到個窮鄉僻壤去當什麼副總……
還補償他10萬塊錢對不對？
你都知道啦？是林嶂告訴你的？可10萬塊換來的究竟是什麼，恐怕他還沒鬧清楚吧，居然一口答應，明天就簽字！
你們那幫蠢貨才不清楚呢！林嶂他……
柯遠村的腦子突然嗡地一響，一時把不準該不該在這時把真情透露給李越。如果他拿這消息討好總裁，總裁也肯定阻擋不了林嶂的高飛——可林嶂那眼看到手的10萬塊，怕是要泡湯了。這對他的狂喜，肯定也不亞於當頭一棒哪！
哎，林嶂他到底怎麼了？你怎麼不說話呀？
我是說……算了，萬一你把話傳出去，會壞了林嶂好事的……
哧！林嶂那傻蛋還能有什麼好事？
看來，貴公司狗眼看人低的貨，還真不少嗬！
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柯總你連老朋友都信不過？
那倒不是……你知道我和林嶂非同一般，所以……
6
林嶂特意夾了個裝錢用的大皮包，興奮而又有幾分忐忑地準時來到公司。
可一進門，他就覺得氣氛有些異樣。電梯口，他碰上了正等電梯的總裁辦副主任李越，本來關係還可以的李越，草草和他打了個招呼，忽又說有個文件忘了拿，一轉身不等電梯了。而總裁辦主任見了他，卻一反往日的冷傲，大伸著雙手迎上來，握住他手一個勁搖，還親自給他泡了杯茶。
林嶂剛要問主任合同弄好了沒有，主任卻先點著他鼻子，笑怪他不夠朋友。這麼大喜事還沒事人似的，害得他瞎忙乎一大通。林嶂到這時還沒醒過神來，瞅著主任發呆，主任隻好把話說白：
你是後天的機票吧？今晚還有沒有空請我們喝一杯慶賀慶賀呀？要不，我作東，找幾位老弟兄為你餞行？
林嶂頓時張口結舌：你是說，你是說……那合同……怎麼辦？
還合什麼同呀？你半拉身子都成美國公民了，公司還怎麼調動你呀？
一道電光刷地劃過林嶂腦海：戲劇性！這人生也太他媽的有戲劇性了。
他木了半晌，一句話沒再說，掉頭就走。
在公司門外的電話亭前，他抱著膀子徘徊了好久，終於還是把IC卡插進了話機。他先撥的是柯遠村的手機，回答他的總是：……請稍後再撥。
他一咬牙，又撥了柯遠村的公司號碼。一個小姐甜甜地回答他：柯總出去辦事了，有什麼事需要我轉告嗎？
林嶂忍了又忍，終於把一句粗話咽進了肚裏。但摜上話筒後，還是忍不住衝著話機惡狠狠地吼了一聲：
柯遠村！我操你的媽！
原載《黃河文學》2004年3期
《中華文學選刊》2004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