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怪怪的(3 / 3)

毛胡子村長也拍著桌子吼開來:誰說我輕描淡寫?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嗎?

村上就不能拿點錢嗎?起碼也還能發動大家捐點錢什麼吧?爹,我看咱們家就該再捐點。你別舍不得,能拿多少就再拿點,就算我花的。往後我再上城裏打工去,怎麼也會代小東給你還上。

說著話,寶元回頭看他爹,卻不見人影。寶元的火又往上撞,以為他爹又是躲哪兒去了。怒吼一聲爹!話音沒落,他爹從裏屋端了杯水出來,滿臉堆笑說,寶元你別炸刺好不好,天大的事也得商量著辦嘛。說著把水杯遞給寶元:喝口水,消消氣,坐下來大家好好議議,爹不是你想像的小氣鬼。村長不也急著呢。

寶元鬆了氣,也是真渴了,接過牛村醫的水,咕嘟嘟喝了個底朝天。

牛村醫抽冷子向毛胡子村長使了個眼色。毛胡子村長心領神會,倆人都換了副溫言軟語,什麼都順著寶元的意思說。直到寶元連喊困得慌,倆人才閉了嘴。

4

快跑!那突如其來的呐喊,又一次撞斷寶元的心弦。

那轟地一聲悶響,也是這般真切。

隨後便失去了一切聲音。唯有那濃密的煙塵、帶著生腥的土氣、嗆得寶元透不過氣來的煙塵,無聲無息像一鍋粘稠的麥粥似地向著空中滯重地升騰。

煙塵就這麼吞沒了一切。陽光、樹影、紛亂的鐵錘和金屬的撞擊聲、失去了屋頂卻仍然倔強地高聳著的那麵山牆,還有那一分鍾前還灰頭土臉卻鮮活地挪動在山牆下的那七個工友,統統消失在滾滾煙塵之中。

是誰,到底是誰吼了那一嗓子?到底誰推開了我?

寶元瘋了般撲進煙塵,拚命扒土,試圖從那些冰涼的鋼筋水泥和亂石堆中找到答案。直到他十指滲血、精疲力竭,才不得不相信,他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靜,真靜嗬!又是那種離奇的靜。靜得瘮人,靜得猙獰,靜得血色夕陽失去了顏色,靜得辨不出一絲聲息,靜得讓人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但是你分明感覺得到耳鼓的震蕩和肌肉的戰栗。分明看見驚惶的人眾從四麵八方往身邊擠,警察的手臂吃力地與人群較勁,警車的紅燈錐心地閃耀,消防員的鎬鋸起起落落。這一切都變成了滑稽而恐怖的無聲電影。心田裏也仿佛裂開一道大口子,五魂六魄收不住腳、吃不住勁,一個勁地往著那黑洞深處墜、墜、墜……

——就這樣,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傷口,滿心的驚恐和感念,寶元如喪家之犬般,夾著尾巴逃離了充滿血腥的工地和那讓他再也不敢麵對的都市,默默地回到了山村。

他不敢對任何人述說,也不敢在任何一個黑夜回顧那慘痛的一幕。

他至今不知道是誰救了他。他甚至不知道那七個埋在山牆下的工友的姓名、身世。他們都是一天前為了多苦幾個錢而來到這處拆房工地的。他唯一能確認的就是,他們都和自己一樣,是善良卻不得不為了生計而拚命付出的苦命人。

雖然撿了條命,寶元卻一刻也得不到安寧。唯有拚命勞作才使他稍感放鬆,唯有竭力地付出,才使他仍在不斷滲血的心靈稍有愈合。

5

縣上的精神病院設在城外的山坡下。風光倒是不錯,明山綠水襯著一排挺新的紅牆綠瓦。醫院的名字也很好聽,叫個腦科療養院。但人們提起它還是會不寒而栗,習慣地把它喚做神經病院。

一條碎石鋪就的坑坑窪窪的土路,把呼哧呼哧吃力地哼哼著的農用車引到它門前時,天色剛剛放亮。

也許是血色陽光的刺激,也許是車身過於顛蕩,反正剛剛看得清醫院大門上那醒目的牌子的時候,寶元睜開了眼睛。有一段時間他並沒有出聲,隻是迷惑地搓揉著眼睛,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綿軟無力地躺在晃蕩的竹床上,更不明白身邊為什麼會圍了好幾個人,而自己的老爹和毛胡子村長為什麼一臉慌張地看著自己並按住他不讓他起來。

農用車停下來時,寶元一眼睃見醫院的牌子,見了鬼似地嚷起來,錯了錯了!小東他住在縣醫院,你們怎麼搞到這個鬼地方來啦?

可是沒等他說完,幾個人就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下車,扯胳膊拽腿地架進了醫院裏。牛村醫在廳堂裏到處亂喊著醫生,醫生,醫生哪?快給咱孩子瞧瞧病吧。

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從值班室裏探出頭來,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們。

寶元的怒火像山火一樣爆燃開來。雖然還弄不清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但直覺已告訴他村人們將他送到這裏來的目的。他狂喊亂叫地掙紮著,歇斯底裏地咆哮著,試圖逃出醫院去。他甚至還在那個死死抱住自己的小夥子腕上狠狠咬了一口,但仍然無濟於事。他隻好把希望寄托在醫生身上。他向醫生大聲控訴這些人才是瘋子,他們把自己送到這裏來是想迫害他,不讓自己去救小東:小東傷得那麼厲害,不趕緊做手術要癱的!醫生啊,千萬別信他們的話,他們都是些沒良心的豬狗,不,是瘋狗,他們才真是瘋了……

司空見慣的醫生表情依然漠然。他冷眼觀察了一會後,把臉掉向牛村醫說,你是他家屬?帶錢來了嗎?牛村醫連連說是,帶了帶了,要不要現在就給你?醫生指指急診掛號處說,掛個號吧,交兩千押金。這病人得進觀察治療室。說完他扭頭對女護士說,典型的躁狂,還有迫害妄想。先讓他靜下來再說。

女護士嗯一聲,一揮手,領著大家把寶元抬進樓道盡頭一間黑屋子裏,指著一張床說,抬上去,把皮帶綁上。說著,她撳亮電燈,熟練地從藥櫃裏取出針具和藥劑,準備注射。

絕望而驚恐的寶元,像一頭挨宰的豬般,四肢亂掙,再次狂嚎,嘶聲呼喊著爹來救他,爹嗬,親爹嗬,你別躲啊!爹啊,你們弄錯了,我是你的兒啊……

辦完手續的牛村醫回到值班室時,寶元的哀嚎已經消失了。他陪著笑臉問醫生說,這孩子的病……能治不?

醫生忙著寫他的病曆,頭也不抬地哼一聲說,我要下班了,等白班醫生來了,問他們吧。

我的孩嗬……

牛村醫倚著牆壁癱軟下去,雙手哆嗦著揪緊頭發,老淚縱橫。

原載《福建文學》200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