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呀,阿珍你是太嫩了,還沒吃過打工的苦。我們可是都嚐夠了不給人當人的滋味啦——我在好幾家當過保姆,沒一家不成天看著、防著,有的連飯碗都要天天數一遍。仿佛我是來做賊的。就是吃飯吧,不是吃他們剩下的,就是要等他們吃過了才輪上我吃。馬老板是這樣的嗎?他總是跟我們一桌吃飯,而且吃的也跟我們沒多少兩樣。阿珍啊,你是沒比較呀,能和底下人平起平坐的老板,可找不到幾個哎!
就是!阿銀氣咻咻地捅了我一指頭:你要是真的報了警,不光把馬老板給坑了,還把我們大家都坑了。我們在這兒過得好好的,手藝剛剛學上了路,他要是讓公安抓去判了刑,這家店也就毀了。那我們靠什麼活呀?死丫頭你這不是斷我們生路嘛!
最要命的是,那樣馬老板也毀在你手裏了!強奸可不是個小罪名哪。
阿金又說出個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來:阿珍你一定不知道,老板他其實也活得不容易呀。雖然他是個城裏人,手藝又那麼好,可他的老婆硬是把他給甩了,帶著他的寶貝兒子跟廣東老板跑了。所以他心裏苦得很哪,所以他才會想在女人身上來發泄呀……
天說黑就黑透了,可店裏黑糊糊的,誰也懶得去開燈,誰也不想去做飯。倒是一遍遍趴在門縫上看老板:為什麼到現在不回來呢?不會出什麼事情吧?肯定是讓阿珍給嚇得不敢回來了……
無論他們說什麼,我後來的策略就是一概不去理她們。你們說他好也罷,說我壞也罷,反正我暗地裏下了死心——也許我是太倔,也許我是小題大作,也許我是會害了所有的人。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才多大?我爹我媽出來時千叮嚀萬囑咐,最要緊的不就是掙不到錢不要緊,清清白白最要緊嗎?
可是他強奸了我!
可是她們都覺得這沒有“多大的事”!
難不成錯的倒是我?
我要吃飯!
三個人一起跳起來,看怪物似地盯著我,一時誰也沒接腔。
我要吃飯!我擦幹眼淚,又說了一遍。
阿銀剛呸了一聲,就被阿金打斷了:好啊好啊,想吃飯是好事呀,說明阿珍想通啦。這就好,這就好,阿銀,到後麵下點麵條去。美得她!阿銀衝我一翻白眼,坐在理發椅上染她的腳趾頭去了。阿金隻好叫阿玉去,可我又說我不要吃麵,我要吃盒飯。阿金狐疑地看了我好一會,歎了口氣:好吧,今天阿珍是老大。我這就去給你買盒飯。算我請客,你們要吃什麼自己買去,老娘可不伺候。
我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我把頭更深地埋在膝窩裏,從下麵看著阿金的腳步挪向店門。開門的時候,她好像意識到什麼似的,又回頭看了我一眼,並吩咐阿銀和阿玉:我去了,你們好好陪著阿珍!她們倆好像沒明白阿金的意思,急吼吼地也要阿金給她們帶盒飯,不然就要跟著去。阿金隻好答應給她們帶。就在鋁合金門剛彈上去一半的時候,我一躍而起,兔子般從她們中間躥了出去。
阿……阿珍你……她們三個驚叫著,一起追上來。眼看要揪住我衣服的時候,我猛地回過身來:阿金!要是你們再逼我,我就把事情喊出來!
三個人頓時傻了眼。眼看著有些人圍上來看熱鬧了,於是一個也不敢再抓我,隻一個勁地哄我回去。而我趁機攔住輛出租,一眨眼就消失在車流裏了。
我鬆了口氣,這才意識到外麵早已下起了不小的雨。不禁從後窗去看阿金她們,隻見她們三個早已成了落湯雞,卻還呆在雨中,不知所措地抱著肩膀。我的心忽又一陣酸楚。
你上哪?的哥師傅問我。我這才一愣:是啊,我上哪?剛才我隻有一個心眼,逃出來,報警去。可真逃了出來卻又猶豫了,心裏像雨絲樣,紛紛亂亂,一片迷茫。
你好像有什麼要緊事吧?
是的,我……我想上公安局……一吐出這句話,我心中的雨水霎時泄成了山洪,我再也抵製不住它的暴發,索性雙手捂臉,放聲嚎陶。
的哥師傅偏頭看了我一會,什麼也沒說,猛然加大了油門。不一會,他一個刹車,仿佛什麼都知道了似的,指指窗外的牌子:公安分局到了。有啥委屈,隻管大膽地說,總會有人給你撐腰的。要不我陪你去?
不不,謝謝你。我慌忙下車,走了兩步才想起還沒付車錢,回過頭時,那車已消失在雨簾中。我突然又想大哭一場。
雨越下越大了。我逃進分局門樓下躲雨,心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進去。正在這時一輛警車囂著警笛,飛快地開回分局。嘩地一下,隻覺得渾身一痙,車輪濺起的積水潑了我一身,連耳朵和嘴巴裏也都迸進了不少水。我的勇氣也一下子被澆透了,巨大的恐懼伴著無數問號攫住了我:
真報警的話,會有什麼結果呢?警察會相信我一個鄉下女孩的話嗎?他們去調查的話,阿金她們說我瞎說怎麼辦?要是公安信了我的話,真會抓走馬老板嗎?那阿金她們以後怎麼辦?或者,她們也會給抓起來嗎?而我呢?以後我又該怎麼辦呢?
喂,說你哪,幹啥來了?
沒,沒幹啥……
沒幹啥你站這擋什麼道?
一束雪亮的電筒光把我牢牢罩住,一個黑蒼蒼的門衛從裏麵向我走來。他傘沿上的水珠一條線似地落進我脖子裏,不高興地上下打量著我。我本能地退避他傘上的滴水,他卻當我心虛吧,步步緊逼著我,眼睛也瞪得更大了。我慌忙說我隻是想躲躲雨。
躲雨上別處去,沒看見這是公安局嗎?
可是我……不知是失望還是害怕,總之我最終還是離開了這裏。
走著走著,卻又茫然無助地站下來,不知是回老家還是回店裏去的好。惱人的雨卻好像在幸災樂禍,地上流瀉著越來越深的汙水。雨絲和淚水不斷地淌過臉頰,而袖子早已濕透了,怎麼也抹不清……
《鍾山》2002年5期
《短篇小說選刊》2002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