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賭石(3 / 3)

娘舅看上去可比我沉著多了。至少從他的麵部,我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從進門到見了貨,和那怪老頭兩個好像商量好了的,幾乎都一言不發。我把來意說過,老頭打量了娘舅一番,二話不說讓我們進去,讓家人給我們沏上茶,自己從一隻灰暗破舊的樟木箱裏取出貨後,便頭也不抬地坐在一邊吸開了水煙。娘舅起先坐著不動,待我把貨看過交給他後,他那微閉的雙眼才入夜的貓頭鷹般陡然爍亮。他向我揮揮手,讓我讓出亮光,捧起石頭全神貫注地琢磨起來。好一陣後,他又用放大鏡反來複去地觀察,並使小錘輕輕敲下一小塊石渣,將石頭抱到窗前又仔細看了一會,返身後,便將石頭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桌上。我以為這時候他總要說些什麼了,可是他仍然一語不發,竟將雙手往袖管裏一攏,轉身向隅,老僧入定般眯起眼睛,隻有嘴唇在不出聲地微微翕動,不知在叨咕什麼。我偷眼細窺,這才發覺他一向蒼白的臉頰上少有地泛起了一片血色,枯瘦乏肉的顴骨處,皮膚也怪異地一陣陣抽搐、抖顫不已。有戲了?我也抑製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怪的是,這時候,那低頭抽煙的石主老頭,忽然也起身進了裏屋。不一會,取出三支線香來,也不說話,就遞給了娘舅。娘舅呢,竟也像是早有約定似地,接過香來,又向我連連揮手,讓我一直退到門角裏才罷。然後,就老頭的水煙媒子上點著了香,雙手拈定,衝著八仙桌上方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說了些什麼,抬起頭來時,將香往老者手上送還,突然啟口,說了聲:老先生好眼力。深深地一揖。

沒有波瀾,沒有多餘的語言,甚至一分錢價也沒還,老娘舅問也沒有問我一聲,擺擺手示意我數錢,成交。

可是我卻深深地懷疑、不安起來。一種奇特的氛圍壓抑著我,老頭的全家人也都緊張地縮在裏屋門角落裏,大氣不出地偷望著我。我竟不敢表示異議。我遲疑著,用眼神質疑著,就是不肯將那鼓鼓囊囊的錢袋交出去。可是磨蹭間,娘舅竟抱起石頭,飄然出門,獨自鑽進了等在外麵的汽車上。與此同時,老頭的家人一哄而上,團團圍住了我。我隻得咬咬牙,交出了錢袋。當他們和保鏢一起數錢的時候,我覺得我快要暈過去了,渾身軟軟的,一身冷汗。

回到汽車上時,但見娘舅抱緊石頭,幾乎貼著鼻尖又在琢磨。我忍不住埋怨地又問他有沒有把握。他沒有正麵回答我,隻是喃喃地嘟噥著:賭石,賭石呀。

這我相信,可是你到底覺得它裏麵有什麼貨呢?

半晌,我才又聽見娘舅喉嚨裏不情願似地咕嚕出幾個字:你就等著開眼吧。

我頓時一怔。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娘舅轉身向我,眼睛灼灼如火地盯視著我。

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又說:記住,賭石賭石,這名稱不是叫著玩的。你好好揣摸揣摸這意思。倘如我走了眼,我對不住你,更對不住自己,這輩子算是白活了。但是,你別怨天,也別怨自己,是命。

說罷,娘舅將石頭遞給保鏢,命他裝好,抱在懷裏,向司機揮揮手,車子開動起來。我的一切疑慮,就這麼被拋在了到處積著一堆一堆肮髒殘雪的破街巷裏。我偷覷娘舅,但見他雙目緊閉,頭歪在椅背上,似乎很自然,但又變得蒼白的臉色卻露出了令我膽寒的虛弱相;那兩隻下意識地緊緊抱在一起的手,甚至還在微微地抖顫。我明白了什麼,於是不再作聲。心裏暗暗禱祝著,希望那石頭解開來後,千萬別是空的,至少有點什麼,也好少賠一點。

我知道老娘舅賭的絕非凡品。這塊石頭裏隻要有貨,就決不同於瑪瑙、翡翠這類比較常見的飾石,因而其價值是不用懷疑的。我查過書,知道這一帶有許多傳晶岩脈和酸性火成岩的晶洞,古來常有極品問世。而極品也分透明、半透明、不透明三種,隻有透明者可用作寶石。這一塊石頭從外觀上看根本談不上透明,裏麵有沒有透明的,隻有解開來才知道,真是塊名符其實的“賭”石嗬!沒見這石頭前,我可不是這樣想象它的嗬。

娘舅真有把握嗎?越快到家,我的心越發揪迫得緊。我越來越後悔,60萬哪!這賭注下得太大也太冒險了。人哪!憑我,更有娘舅的經驗,小心地收些保險的石頭,穩進穩出,也是篤定可以發財的,為什麼總會鬼使神差地不甘平庸,甚至不惜蹈險弄禍?這究竟圖的什麼呢?

解石的那天,我到了現場,可是娘舅開始焚香禱祝的時候,我又借故溜走了。

我實在怕受那份忐忑可怕的煎熬及萬一不測的打擊。結果,發生了那個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悲劇——娘舅倒下去的時候,我不在場。車到醫院,他稍稍蘇醒後,聲嘶力竭地叫著要見我才肯下車時,我還沒來得及趕到,以至耽誤了好一會。我所聽到的是娘舅臨終前叫人轉告我的唯一一句話:

別怪玉,怪我!

現在,你們已經可以猜出娘舅是怎麼死的了。石頭一分為二的時候,他受到了第一次致命的打擊。我不知道他是憑著怎樣的毅力才保持鎮靜的。他命人再將那兩半混沌的石頭再分開來,結果還是一片混沌……

說到這兒,店老板的聲音有些發哽。他停住聲,低頭靜默了一會,可是仍然止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他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衝大家點點頭,退回到吧台上。聽入迷的我們也都感到一種悲壯的壓抑,好久說不出話來。

怪不得他現在開起了酒吧。那結局是太慘啦。有人終於這麼歎了一句。

錯了。從吧台後又傳來店老板的聲音:如果事情真是那種結局,也許我反不會服輸,恐怕你們也會這樣,砸鍋賣鐵也要翻本,卷土重來。不,慘的不是那個結局,而是……咳,怎麼說呢?給娘舅下葬時,我打算將那分成四塊的石頭為他殉葬,可是,當我感慨地舉起它們,想再看上最後一眼時,意外發現其中一塊的斷麵紋溝深處,在陽光下閃爍出奇異的微光,我心一動,就留下了它們。

回去後,我叫人再順著紋理,由外向裏逐步細細分解。結果,其中三塊的內裏,都露出了美麗異常的真麵目,那——全是透明晶瑩、毫無暇疵的無價之寶!

原載《延河》2003年9期

《小說月報》2003年11期

《小說精選》2003年11期

《2003年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選》

作家出版社《中國文學百年精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