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蝴蝶(3 / 3)

頓時,看熱鬧的人和氣急敗壞的的造反派們潮水般湧向圍牆邊。有人失聲呐喊,有人嘶聲叫罵,還有許多人興奮地拍著巴掌或尖利地吹著口哨,但都眼睜睜地看著點點外公像個大麻包一樣,在混濁的河水裏浮上沉下地掙紮,就是沒有一個人跳下去救他。就在這時,又一個更讓人驚駭的事情發生了——瘦小而因緊張而臉色像一張黃裱低一樣難看的點點,突然不聲不響地從人群中鑽出來,正好擠到我身邊。她的個子比我還矮半個頭,卻一下子攀住牆頭,拚命往上躥。我還當她隻是想看看河裏的外公呢,就抱住她的腿托了一把。哪知她一爬上牆,立即飛身一躍,就那麼穿著一身連衣裙,像隻輕盈的燕子般紮入水中!

我驚呆了。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驚呆了,以至現場出現了一瞬間的靜默。隻見點點吃力地遊向已向水流下方漂去的外公,一把抱住了他。我知道點點會點水,兩年前我們在學院泳池一起學過遊泳。可那時她頂多也就會仰著頭遊個十來米,又是這麼瘦小的一個女孩子,還穿著裙子,怎麼可能救得起外公這麼大的一個人呢?果然,水裏的兩個人剛抱在一起沒多久,很快就撲騰著沉了下去。

但是,點點的勇敢還是起了作用。不知是誰帶的頭,撲嗵撲嗵,十來個圍觀者一個接一個跳進了河裏,有人還找來一架木梯伸進河裏,很快就把點點祖孫倆救了上來……

我忽然覺得身上有點涼,抬頭看看天,剛才還神氣地浮遊於亭子東南角上的太陽,不知幾時已被一大團黑雲吞沒了。那些先前還在柳樹梢上“思他、思他”地聒噪不已的知了們,不知為何也都閉上了嘴巴。亭子周圍一下子顯得分外寂靜,靜得能清晰地聽見亭後那兩棵高高的白楊樹葉,在漸漸強勁起來的風中颯颯的呻吟。我感到心裏很陰鬱,還有一種莫明其妙的異樣感。再看看亭子周圍,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今天怎麼啦?都快中午了,學院裏的人都到哪去了呢?怎麼會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呢?哦,可能又到學院後麵的大操場去開什麼批頭會或者誓師會了吧?可是不對嗬,開這樣的大會,學院裏的高音喇叭照例是要一遍遍地播放通知、或者造反有理等語錄歌的呀?對了,好像今天還沒聽見喇叭響過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心裏越發有些發毛。想對點點說說我的疑慮,卻又怕她笑話我膽小。於是便提起我的鐵桶,對點點說:我們回家吧,不然恐怕會下雨呢。點點看看天,又站起來向物理樓方向張望了好一會,終於點了點頭。

走出亭子時,點點又張開雙臂,向物理樓使勁揮動,並大聲喊著:外公,我回家了。你當心點嗬,明天我還會來看你的!

可是陳舊的物理樓上大多窗扇緊閉,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回音;在越來越昏暗的天光裏,我們也根本看不清任何一扇窗戶後的秘密。

回家的路上仍然沒有碰見一個人。

我越發感到奇怪,並有一種越來越濃厚的不安感,像天上的黑雲般緊緊包裹著我的心。再看點點,她顯然沒有我這種奇怪的感覺,反而還有些興奮,一路上都在和我說這說那。特別讓她傷心的是她外婆的眼睛。因為哭得太多,有一隻已經什麼也看不清了,到醫院去看吧,又因為是反動學術權威家屬,不但沒開到什麼藥,反而被一個醫生惡聲惡氣地訓了一通……說到這裏,她嚶嚶地哭了,步履踉蹌。一隻手緊緊抓住我的手,簌簌地抖個不停。我很想安慰她一下,可又不知說什麼才好,隻好暗中歎氣,並握緊她的手,牽著她暗暗加快腳步。

我們還是比災難遲了一步。

剛剛拐出學院大門(我這才注意到,學院的門衛室居然也門戶大開,鬼影也不見一個),一個錐心的叫囂晴天霹靂般炸響:不許動,舉起手來!

我們呆住了。人,一大群全副武裝的民兵,有的端著步槍,別的舉著衝鋒槍,有的戴著鋼盔,有的戴著柳條帽,剛好從學院門外的石拱橋上貓著腰小心翼翼地闖進學院來。突然看見我和點點,他們也明顯吃了一驚,走在最前麵的一個人緊張地盯著我手中的鐵桶,一挺槍跳過來,寒光閃爍的槍刺差一點就刺中了我的鼻尖:什麼東西?

我猛然醒悟,趕緊扔掉鐵桶,高高地舉起了雙手。鐵桶落地的■啷聲,加上四散滾落的蝸牛,把頭前幾個民兵嚇了一跳,他們驚恐地跳開去,同時所有的槍口都瞄準了我。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種隻有電影裏才見識過的場麵,一時魂飛魄散,隻覺得天地亂旋,仿佛自己已被挑起在槍刺上淩空亂舞。我想求饒,卻什麼話也說不出,甚至連哭聲也發不出來。與此同時,一股灼熱的尿流卻順著褲管淌進了鞋裏。

就在這時,啪,啪啪……耳後響起一陣淩亂的槍聲——大隊人馬扔下我,放著槍,喊著給自己壯膽的殺聲,潮水般衝進了學院。

第一陣槍聲是衝著點點去的。他們以為點點是給裏麵報信的。事實上點點擔憂的隻有一個人——外公。趁著那夥人的注意力在我身上的時候,點點突然一個轉身,飛快地跑回了學院,一邊向著遠處的物理樓尖聲喊著:外公,快逃呀,有人來殺你啦……

裏麵的槍聲越來越密,橋上下來的民兵也越來越多,像一大群形狀怪異、尖刺利甲且裹挾著嗆人的血腥氣的大甲蟲,前呼後擁、躲躲閃閃地爬進了學院。太陽恰在此時又掙出了雲層,槍刺的反光輝映著慘淡的陽光,反而讓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格外虛幻卻又格外恐怖。我驚懼地閉緊雙眼,隻覺得地在搖顫,天在旋轉,世界末日嘎嘎獰笑著轟然降臨。我幾乎都忘了呼吸,像具靈魂早已出竅的木偶,身子緊貼在門房的牆壁上,直到那股怪異的濁流完全消逝,學院裏的槍聲漸次停止,大地也不再戰栗時,才敢放下麻木的雙手。

我這才哭出聲來,一邊抹著洶湧的眼淚,一邊趴著牆角向學院裏窺探。民兵們早已散失在學院深處,眼前重又變得像我們出來前一樣,空蕩蕩而死一般沉寂,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然而,我身邊卻分明少了個點點。

她就那麼頭朝地地趴伏在距大門口幾十米遠的一棵高聳入雲的老銀杏下。鮮豔的紅頭結卻依然搶眼,像一隻飛倦了而暫時小憩的紅蝴蝶,一動不動。

我在距點點幾米遠的地方跪了下來。我不敢近前,也無法再近前。我淚流滿麵,僵攣得就像發了羊癲的病人。我滿心愧疚,充滿著對自己的鄙恨。為什麼我沒想到要護住點點,不讓她亂跑?為什麼我不敢攔住罪惡的槍口,反而卑怯得濕了褲子?

我嘶聲呼喚著點點的名字,卻再也聽不到她的回答。隻有老銀杏那金黃的落葉,沙沙悄響著,淚雨般飄落在點點身上。

老銀杏至少已有百年壽誕了,可謂閱人無數,飽經滄桑。可是它未必見識過今天這麼一幕。畢竟它始終生活在文化氛圍濃鬱的學院裏,呼吸著的、滋養它的,都是所謂的人文精神嗬!

不,我寧願相信輕撫著點點的不是老銀杏的落葉,而是從她向往的星空飛來引領她的天使。而點點正在安靜地羽化,羽化成一隻即將翩翩飛向天國的紅蝴蝶。因為仍在汩汩流溢的鮮血,眼看著就要將她那潔白的連衣裙洇化成鮮紅的羽翼。

雖然我早已嗅到了某種異樣和危險的氣息,卻絕不可能想到會是這樣一種危險。此後我才從大人們口中得知,占領學院的造反派,頭天已探知城外的對立派將來偷襲,連同他們控製的批鬥對象一起,全部撤到了西郊。那天的學院實際上已是一座空城——如果我們早知道這些,點點也不會失控而跑了……

那年,點點和我一樣,剛滿十四歲。

原載《翠苑》2007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