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戀雜感(3 / 3)

我給她背我平時寫的一首首小詩,給她背我記在日記中的某些思想和情感片斷——那本日記是從不敢被任何人發現的……

她是我的第一個“讀者”。

從那一天起,我們都覺得我們之間建立了一種親密的關係。

她到別的連隊去出夜診,我暗暗送她,暗暗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們就雙雙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會兒,算是“幽會”。卻不能太久,還得分路回連隊。

我們相愛了,擁抱過,親吻過,海誓山盟過。都稚氣地認為,各自的心靈從此有了可靠的依托。我們都是那樣地被自己所感動,亦被對方所感動,覺得在這個大千世界之中,能夠愛一個人並被一個人所愛,是多麼幸福、多麼美好!但我們都沒有想到過沒有談起過結婚以及做妻子做丈夫那麼遙遠的事,那仿佛的確是太遙遠的未來的事,連愛都是“大逆不道”的,那種原本合情合理的想法,卻好像是童話……

愛是遮掩不住的。

後來就有了流言蜚語,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但那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繼續住在衛生所,我們便都得繼續承受種種投射到我們身上的幸災樂禍的目光,輿論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後來領導找我談話,我矢口否認——我無論如何不能承認我愛她,更不能聲明她愛我。不久她被調到了另一個連隊。我因有著我們小學校長的庇護,除了那次含蓄的談話,並未受到怎樣的傷害。你連替你所愛的人承受傷害的能力都沒有,這真是令人難堪的事!後來,我乞求一個朋友幫忙,在兩個連隊間的一片樹林裏,又見到了她一麵。那一天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們的衣服都濕透了,我們擁抱在一起流淚不止……後來我調到了團宣傳股,離她的連隊一百多裏,再見一麵更難了……我曾托人給她捎過信,卻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我以為她是想要忘掉我……一年後我被推薦上了大學。據說我離開團裏的那一天,她趕到了團裏,想見我一麵,因為拖拉機半路出了故障,沒見著我……1983年,《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獲獎,在讀者來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寫給我的!

算起來,我們相愛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當即給她寫了封很長的信,裝信封時,即發現她的信封上,根本沒寫地址。我奇怪了,反複看那封信。信中隻寫著她如今在一座礦山當醫生,丈夫病故了,給她留下了兩個孩子……最後發現,信紙背麵還有一行字,寫的是——想來你已經結婚了,所以請原諒我不給你留下通訊地址。一切已經過去,保留在記憶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信已寫就,不寄心不甘,細辨郵戳,有“樺川縣”字樣,便將信寄往黑龍江樺川縣衛生局,請代查衛生局可有這個人,然而空穀無音。初戀所以令人難忘,蓋因純情耳!純情原本與青春為伴,青春已逝,純情也就不複存在了。如今人們都說我成熟了,自己也常這麼覺得。近讀青年評論家吳亮的《冥想與獨白》,有一段話使我震懾——

大概我們已痛感成熟的衰老和汙穢……事實上純真早已不可複得,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們還未泯滅向往純真的天性。我們丟失的何止純真一項?我們大大地褻瀆了純真,還感慨純真的喪失,怕的是遭受天譴——我們想得如此周到,足見我們將永遠地離遠純真了。號啕大哭吧,不再純真又渴望純真的人!

他正是寫的我這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