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遁走曲1(1 / 2)

我夢見了呼天搶地、火缽、火缽中突突燒騰的黃紙,黃紙消失後的灰燼。然後是漫天的風塵,嗆鼻的煙火味……

有人死在我夢裏。醒來的我先是發愣,不久釋然。按照我母親的說法,夢總是相反的,有人死在夢裏,那個人必然活得好好地。

可我隻夢見了死亡的場景,卻沒有夢見亡者。種在夢境裏的死亡由此虛縹若雲。注定瞬間被我淡忘。

但不到半天的時間,我想起了它——夢境中的死亡。

我祖父死了。他死在淩晨。他打牌熬夜後回家,爬上家門前的台坡,一屁股坐在一棵老柚子樹下,靠著粗壯的樹幹睡著了。

那天,霜雪鋪地,祖父頭頂和眉毛,還有雙肩都落下清寒涼薄的霜雪。我母親起床後,一推門看見祖父靠躺在柚子樹底下,以為我祖父真的是睡著了,又喊又推,卻無濟於事,伸手朝祖父鼻尖一試,便驚叫起來。住宿在學校的我得知消息,瞬間,晚上死亡的夢境浮現心胸。

趕回家後,我對母親說,我昨晚就夢見了……後麵的話沒有出口。怎麼說呢?我隻夢見死亡,並沒有夢見我的祖父死去。那麼我的夢境是提前告訴我,有人正要離去。

說到底,就是我的預感。

母親看我幾眼,便和我祖母忙開了。祖母出門去扯布料。而母親也出門去請收殮師老笑和老笑兒子笑啞巴了,請老笑自然是請他來收殮,而笑啞巴呢,卻是請他來做白事裁縫,給過世的祖父縫衣做帽。

我一個人被丟在家,恐懼突然洶湧漫來,我拔腿就跑。

我跟在母親後麵跑,跑到半路,遇到挎著藤條箱子的老笑。老笑那個藤條箱子,黑紅猶如泥汙般的顏色,被藤條左絞右纏地堆疊成的一個長方形箱子,箱子上麵是提帶,也是黑紅色,重重地壓在行走的老笑肩膀上。老笑蒼老矮小的身子越發不經看了。他永遠灰塵仆仆地,奔赴在寬窄不一遠近不一的路上,在我們的視線裏漸行漸遠。

老笑走過的路是抵達奈何橋的路途,我們廟村人甚至島上人都這樣說。是啊,隻要老笑,挎著藤條箱子的老笑灰塵仆仆地出現在路上,定然又是走了一個人。這樣說吧,與其說是老笑在奔赴路途,不如說是他在送走亡者。

在請老笑為過世的祖父收殮的路上,我們竟然遇到挎著藤條箱子一路奔赴的老笑。看來,我們廟村今天過世走路的人不止我祖父一人,還有別人。也就是說,死在我夢裏的,我預感到的不僅僅是我祖父。

還有誰也死了?我脫口問道。

老笑瞪大他幹澀的眼眶,眼眶周圍的麵皮爆出青筋,那永遠缺少血色的瘦狹麵龐,刹那斂緊,散發出一股暴戾的硬鐵氣息。我不禁抓住母親的手,怔怔地看著老笑不動。

誰死了?瞎說。老笑一聲頓喝,我身子顫了顫。

沒有人死,他們隻不過換了活法而已,到我們不曉得的地方討生去了。老笑頓了頓,麵皮鬆弛下來,慢了語氣,接著說,在我們不曉得的地方討生的人,是往生者。

往生者——我和母親都跟著輕聲叫道。

死了就是不在了,不在了還說什麼往生?淨沒道理。我偏頭瞧母親。母親卻不住地點下巴,顯然,她同意並欣賞老笑對亡者的稱呼。

依照老笑的叫法,我祖父才剛成為往生者。另一個往生者是龔家的東生。

龔東生是個豁嘴孩子,白白的,瘦瘦的,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看人,眼神剛剛落在你眼中,卻小鳥般倏地一下飛走。他不過五六歲,卻也……我似乎看見東生投射來的涼薄若冰渣的眼神。心中頓時討厭起自己來。要不是夢見那些該死的東西,東生這孩子,還有我的祖父可能不會撒手而去。

不容我胡思亂想,老笑和我母親已經大步朝我家奔去,我撒腿趕上。老笑回頭給母親說了什麼,我沒聽清楚。母親哦哦兩聲,馬上吩咐我去龔家,請笑啞巴到我家做喪服。

我朝龔東生家跑去,到龔家門口時,腳步慢了下來,心突突地跳躍,胸中似乎漫上一波又一波的水,虛浮的水汽膨脹出白茫空洞的霧感。

東生母親和他奶奶哀哀的哭腔,在被她們極力克製的喉嚨裏遊走,細碎彎繞,簡直是不好意思。我想得出,她們是為頻繁夭折的豁嘴孩子傷心,這已經是第三個夭折的豁嘴孩子了,又正因為如此,她們的傷心不能理直氣壯,隻能遮遮掩掩偷偷摸摸。

我倚著院門,虛弱著聲音喊道,笑啞巴,我祖父過世了,成為往生者,你快給我祖父做喪服去。哀哀的哭聲有幾秒的中斷,卻很快通暢。笑啞巴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才想起來,笑啞巴不能聽見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