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延羽士禮懺為超生 登高閣賞梅重結社(2 / 3)

襲人笑道:“有一件衣服他兩三年不肯穿了,如今有了俄羅斯國匠人,可該拿出來穿穿。”晴雯聽了,知道說的是孔雀裘,並會意寶玉所以不肯穿的緣故,便要去開箱找尋,道:“一個紫鵑是生手,我雖然經由過的,也隔了兩三年,一時摸不著頭路。”寶玉忙拉住晴雯道:“在自己家裏換什麼衣服?就是出門會客,你們手頭找出什麼衣服,我便穿什麼,也值得費那麼些力氣?”晴雯道:“你自然不講究這些,太太同奶奶們看見了,難免說我們不經心,底下須得同紫鵑費兩天工夫,把箱子統翻疊過一遍,才有頭緒呢。”襲人道:“我還有些記得,同你們找罷。”於是襲人便進去指點,開那一隻箱。寶玉也跟著,見開了一隻箱子沒有孔雀裘,上麵疊著一套烏雲豹,寶玉道:“就穿這好。”晴雯取了出來與寶玉換上,聽自鳴鍾點子已交巳正初,忙傳寶玉的飯菜,伺候用畢,然後各人都吃了飯。

寶玉催他們快走,自己先到賈母處,見王夫人、鳳姐、寶琴、玉釧已在屋裏,不多時便有尤氏帶了佩鳳、文花,並邢夫人、薛姨媽、香菱陸續到來。賈母早命王夫人打發人到園子裏止住他們,說:“地上掃不盡的雪凝凍滑擦,不必到這裏來回的跑。”所以園子裏的人在半仙閣等。

這裏鳳姐同鴛鴦兩邊兩個人扶了賈母,一群人簇擁著步出園門,早備暖轎在門首伺候。賈母坐了,一徑抬至半仙閣下轎。

李紈、寶釵、湘雲這班姊妹早迎了出來,一同進內。賈母先在閣子底下瞧了一瞧,然後慢慢步上扶梯,見屋子裏居中炕榻上安設一位獨坐墊,賈母便叫添上一副坐墊靠枕。薛姨媽坐了客位,細細瞧閣子窮工極巧,彩飾煥然,便道:“我記得,這一座門子裏向來沒有上來過呢。”鳳姐在旁笑道:“這是寶兄弟的孝心,因要請老祖宗來看梅賞雪,嫌這裏沒個坐落地方,夏天才動工起造的。”賈母歡喜道:“就是太富麗了些,想起來這窗子也必得用玻璃鑲嵌才有趣。若別的窗子裝在上頭,望到外麵去就瞧不見,推開了窗未免風冷,這定是寶玉的盤算了。”

薛姨媽陪笑道:“難得哥兒的孝心,想出這樣布置,也虧他們一時就找出那麼大的玻璃來。”賈母道:“咱們何不把炕榻抬過去,靠近窗子些瞧的才清楚。”

一句話,早有七八個家人媳婦過來,動手把炕榻移近窗前,賈母與薛姨媽照舊坐下。薛姨媽道:“這麼著,果然滿園子的雪景都瞧見了。那一帶的紅梅開在雪裏,覺時分外紅的有趣。”

賈母道:“咱們上了幾歲年紀,老眼模糊,下雪後賞梅也這配看這些紅的,再別聽他們說梅花是白的雅靜,對著白茫茫一片,隻好聞些香,那裏還瞧出花來呢?”薛姨媽道:“不要說老太太享了那麼大的壽年,我還趕不上老太太一半年數,這一帶梅花變了白的,怎麼認得清這是梅那是雪呢?”

賈母正和薛姨媽閑話,鳳姐過來回道:“今兒老祖宗愛瞧戲,還是聽清音,就去傳他們來。”賈母向薛姨媽道:“咱們瞧幾出戲熱鬧些,連清音班也傳了來,可憐他們天天拘束在那裏,叫都來瞧瞧這新閣子,散蕩一天。”鳳姐忙叫人去傳,一時兩班女孩子都到,賈母、薛姨媽隨意點了兩出戲。因天冷,恐賈母不耐煩熬夜,早就擺開筵席。坐的是薛姨媽、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史湘雲、薛寶琴、李紋、李綺、迎春、探春、惜春、鴛鴦、玉釧、黛玉、寶釵、寶玉,紗子外四席是香菱、佩鳳、文花、平兒、晴雯、紫鵑、襲人、鶯兒、彩雲、翠縷、麝月、秋紋、侍書、素雲、雪雁、同貴、文杏、入畫這一班人。琥珀、玻璃、翡翠輪替出來伺候賈母,晴雯、紫鵑又拉了各位姑娘帶來的丫環隨便入座,坐的地方一色玻璃窗子。賈母最喜歡熱鬧的,滿閣子裏一瞧,道:“我記得上年沒做‘消寒會’,今年做的比往年有興,也算補了上年的虧缺。”

說著,向紗子裏麵一瞧,道:“那黑鴉鴉坐的半屋子都是些什麼人?”鳳姐陪笑道:“那都是跟姑娘們的丫頭,同咱們自己家裏的。林妹妹叫都來伺候老太太,賞他們也樂一天。”

賈母道:“原該是這麼樣,我記得當年,先你爺爺晚上叫寶玉的老子念書,講的什麼《孟子》上的‘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

眾人從沒聽見賈母講過四書,猶如聽賈政講笑話一般。又聽賈母把四個樂字都作圈聲念了,先是湘雲怕要笑出來,拿手帕子握了嘴勉強忍住,便尋話向黛玉道:“大嫂子擺酒這天,你們換出新樣兒來孝敬老祖宗。今兒可能再想出什麼法兒來,算你們好的。”寶玉道:“文花姑娘唱的好小曲,佩鳳姑娘會吹蕭,不是珍大嫂子叫他唱,怕未必肯。”鳳姐聽道:“我去說去。”便站起身來到那邊席上,向尤氏附耳說了兩句話。尤氏便叫文花過來,要他唱曲。文花笑著搖頭,鳳姐笑道:“我看珍大嫂子瞎碰了這個釘子怎麼下台?”寶玉道:“文姑娘唱了曲,我串一出戲文給你們瞧。”說著,便叫清音裏的孩子取了一枝簫來交給佩鳳。

鳳姐兩隻手拉了他們兩個,到賈母炕榻旁邊道:“珍大嫂子叫文花姑娘唱小曲孝敬老祖宗來了。”賈母笑道:“我就愛聽這個。”便叫他們在小杌子上坐了,戲文暫且煞了台,文花再不能推辭,隻得唱了一支。剛才戲文正唱《神亭嶺》孫策大戰太史慈,大鑼大鼓煞了場,忽聽鶯聲婉囀,一縷清音嫋如散絲,和以簫韻悠揚,覺分外悅耳怡神。聽的賈母樂了,又叫接唱兩支。鳳姐道:“老祖宗,聽文花姑娘唱的曲兒,比劉姥姥的高底兒響叮當怎麼樣?”一句話引的賈母也笑起來。

賈母又問了他們幾句話,文花、佩鳳然後退下。文花眼睃寶玉微笑,道:“你的戲不唱,我可不依你的。”湘雲便要寶玉與晴雯同唱《小宴》。晴雯發急道:“史大姑娘,你別鬧我了,老太太、太太都在這裏,算什麼呢!我本來是病西施,如今一唱戲,倒真成了醉楊妃了。”湘雲道:“原是為老太太在這裏,變法兒要他樂一樂,包管太太再不說你什麼就是了。”

於是平兒、紫鵑這班人你拉我扯,擁晴雯到戲房裏紮扮起來。

寶玉扮了唐明皇,一出場剛唱了“天淡雲閑”四個字,晴雯臉上臊,走不出來,重又回了進去,害得滿座的人都交頭接耳笑個不止。那時蕊官要接唱《埋玉》,已扮就身子,便上場替了晴雯。賈母叫琥珀取眼鏡帶上,釘著眼把扮唐明皇的瞧個仔細,道:“這不像是寶玉嗎?”王夫人道:“可不是這混帳東西嗎。”

鳳姐忙陪笑道:“寶兄弟就為老祖宗瞧這班子裏幾個孩子都爛熟的了,想法兒自己上場,這才真是斑衣舞彩呢。”賈母笑道:“他多早晚兒學會了這個?在自家家裏玩兒也沒有什麼使不得,便是他鳳姊姊說的,也算這孩子的孝心。太太你別說他淘氣。”王夫人隻得陪笑應了一聲“是”。薛姨媽也笑道:“托老太太的福,帶挈咱們瞧瞧哥兒的戲還不好嗎?”

一時《小宴》進場,寶玉卸了妝,藕官自同蕊官接唱《埋玉》。寶釵道:“我最不愛瞧這種戲。唐玄宗平日養癰為患,倉卒避兵西蜀,不能保全一妃子。‘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該有李義山的詩句譏誚他。什麼戲串不得,要唱這樣頹喪的戲。”湘雲道:“寶姊姊,你自己不會唱,二哥哥白唱給你瞧了,偏有這些講究。”寶釵道:“我原不會唱戲,我會唱是要唱《琵琶》、《荊釵》裏節義可風的戲文。”湘雲道:“詞曲一道,流品本低,戲場上的忠臣孝子,不過是優孟衣冠。所以詩集中寧存溫李淫靡之詞,不選青史流芳之戲曲。至於陶情取樂,無可無不可,難道定要唱錢玉蓮投江,趙五娘吃糠嗎?”寶釵道:“你們聽雲丫頭的話,不知說到那裏去了,真可謂強項矣。”

探春道:“咱們別再講戲了,就聽史大妹妹的話,玩品實是高的。他同二哥哥兩個鬧了半年的詩社還沒鬧成,如今年也近了,趁這新閣子落成,人也齊全,咱們到這裏來起一社好過年。明兒的東就算了史大妹妹的。”寶玉聽了歡喜道:“虧是三妹妹提醒,鬧了幾個月戲,竟把這件事忘了。咱們何不就定了明兒?遲了一兩天,怕滿園子裏雪被太陽收拾了去,減了梅花的精神,就掃了咱們的詩興了。先算算有幾個人。”寶釵道:“先前詩社裏頭的人都在這裏,沒短一個。”黛玉道:“還添了琴妹妹、紋妹妹、綺妹妹、香菱四個人。”探春道:“可巧二姊姊昨兒回來了,還要拉大嫂子在那裏。”李紈道:“賀林妹妹新婚詩,我胡謅了幾句。你們起詩社,別拉扯我。”寶釵道:“大嫂子不高興,這裏人也夠了。”當下約定。

席上傳杯弄盞,極盡歡娛。不多時,閣子內外已點上燈。

賈母高興了一天,未免有些倦怠,向薛姨媽道:“這會兒瞧到外邊去,恁什麼白的紅的都不見了。”一麵叫鳳哥兒再讓姨媽幾杯酒,薛姨媽道:“今兒陪老太太已吃的不少,咱們也該散了,請老太太去歇歇罷。”當下鳳姐忙催端飯,各席上點景用了些。丫頭、老婆子們爭先掌燈,先有許多人上前扶賈母下了梯子,出了半仙閣,各自散去。

寶玉跟黛玉回了瀟湘館,黛玉道:“今兒寶姊姊和史大妹妹兩個人的話,史大妹妹果然是詼諧遊戲之談,寶姊姊亦非守矩循規之論。你雖然在家裏逢場取樂,傳揚出去,到底有礙官箴,非金馬玉堂人所宜蹈此。”寶玉道:“那怕什麼?我同年裏頭就有好幾個會串戲的。柳湘蓮二哥最愛串戲,他還做了神仙呢。既是妹妹這樣說,我不玩這個就是了。”說著,便涎臉兒過來與黛玉代除簪珥,道:“我不串戲聽了妹妹,這會兒妹妹也要聽了我一句話。”黛玉道:“有正經話盡管請講。”寶玉笑道:“就是前兒看見元史上講的,我也和妹妹參一參秘密大師樂禪定。”黛玉喬嗔帶笑,把寶玉推開道:“你今夜才到這裏來歇,又要參什麼禪?我也多吃了幾杯酒了,快替我安安頓頓睡覺罷。再來鬧我,要攆你出去了。”話未完,聽得自鳴鍾上已打了四下。寶玉道:“果然時候不早了,明兒還要起早呢。”當夜無話,就寢。

次日清晨起來,王道士已經打發人來通知起懺,趕忙到天齊廟拈了香,瞧了供的疏紙是尤三姐、金釧、司棋、可人、智能,另立一疏超度秦鍾,果有二十七員羽士在後殿上誌心朝禮。

寶玉並不久坐,留壽兒、雙瑞兩個小廝在廟裏照應,自己帶了焙茗、掃紅回府,徑進園子裏,先到瀟湘館,見詩社裏人都已齊集。黛玉先叫人去和柳家的說了,今兒的東是史大姑娘的,照昨兒的菜一樣備三席,暗裏又替湘雲給了錢。當下雪雁忙催傳二爺的飯,才一疊連聲應了出去。寶玉見裏間屋子裏秋紋同五兒兩個還未吃完,便坐下把他們剩飯殘菜胡亂吃了些,眾人見了都發笑。湘雲道:“二哥哥今兒真忙的連吃飯工夫都沒有了。”

說著,一群人同寶玉來至半仙閣。黛玉道:“昨兒因老太太步履不便,都坐落在第二層閣子裏。今兒可要??上一層,我已吩咐他們把火盆鋪墊安排停當。”早有寶玉跑在前麵,引眾人上了第三層閣子,見四麵也是一色嵌鑲玻璃窗。臨窗遠眺園中山坳、水曲、樹木、橋亭,一覽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