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送舊衣嗔查紅綾襖 證回生錄寄柳絮詞(2 / 3)

一語未了,鳳姐處又打發小丫頭來找平兒問:“鶯兒姐姐為什麼不過去?姨太??那裏又打發人來催,說等著他去瞧寶姑娘呢。”黛玉驚問:“那一個寶姑娘?”平兒也瞪了眼,說:“剛才姨太太那裏打發人來叫鶯兒過去,我也隻道是沒要緊的事,這裏拉著說話兜搭住了,我還不知道是那一個寶姑娘,打量就是寶琴姑娘也不定。”黛玉搖頭道:“向來人家都叫慣琴姑娘的,況且琴姑娘好好在太太那裏,姨太太叫鶯兒去看他什麼呢?莫非鐵檻寺有了些消息?但這裏並沒知道,斷沒有姨太太那邊先得信的。這句話倒把人糊塗住了。”平兒笑道:“那有這件事,想是他們錯聽了話。這簿子留著,奶奶看過了,我再來取。”說著連忙走了。

黛玉便叫雪雁過去打聽,一時寶玉進來問:“平姑娘來說什麼?”黛玉道:“他有什麼說?就送支銷簿子來。我問起小紅的事,好笑鳳姊姊還是那麼愛吃醋,他把這條子也改了過來,豈不變了一個好人了。”寶玉道:“我如今想起來,妒也是女子的好處,不是女子的壞處。”黛玉怔了一怔道:“這話又是那裏來的?《周南》詠‘後妃之德’多半在不妒處稱其賢,你反說妒是女人的好處,後妃不妒倒是不賢的了。”寶玉笑道:“妒有兩種,有悍妒,有情妒。女子貌劣才庸,惟恐寵移愛奪,比如庸臣竊位,不得不忌賢嫉能以自保其爵祿,甚至詭譎凶殘,正人罹害。此與婦人悍妒無異。若情妒則不然,即如妹妹所言後妃風詩,詠‘君子好,求之不得’,至於‘寤寐反側’。君子用情既如此,以情感情,淑女人非木石,其間時勢常變不同,人事遭逢不一,憂愁思慮悲恐驚憂無所不至,不免釀出一個‘妒’字來了。妒由情生,情到十二分,便妒到十二分,此與勃谿悍厲之妒大相徑庭。”黛玉聽到這裏,竟如把他自己從前的光景道破,體貼入微,無可辯駁,不覺臉上一紅,微笑道:“誰來聽你這些胡謅。”

正說著,見雪雁手裏拿了一紙字帖兒來,道:“請姑娘看了再講。”寶玉問:“是什麼字帖兒?”忙向雪雁手裏接過一瞧,連叫“奇異”,便遞給黛玉看道:“這不是寶姊姊的筆跡嗎?”黛玉此時分外留神,一麵與寶玉觀看。寶玉看到“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這兩句,便記起這一闋詞來,因說道“這是寶姊姊填的《柳絮詞》,他們抄來做什麼?”又看到末後寫的一行,“薛寶釵錄前生於大觀園填《臨江仙》詞”。

寶玉還不明白,黛玉道:“是了,一定是寶姊姊借體還了陽了,如今在那一家呢?”雪雁才笑答道:“聽說那家姓張,張家姑娘死去又活了,這個帖兒是張家姑娘寫的。張家打發人到姨太太那裏,香菱看了叫老婆子送來的。”黛玉笑向寶玉道:“這件事還沒有告訴你。就是姨媽生日這一天,他老人家晚上夢見寶姊姊說要回來了。咱們都盼望他還陽,那裏想到是這樣還陽的!”寶玉道:“我還不信有這件事。”黛玉道:“漳郡蘇宗屍為朱進馬所借,汝陽張宏義附李簡之體而活,古來借屍還陽原是有的。”寶玉道:“寶姊姊回生,不該借體才好。這節事好叫我懸心。”黛玉瞅著寶玉道:“這一件天大的喜事,倒還有什麼懸心?”寶玉道:“你知道張家是什麼樣人家?這位姑娘多少年紀?才貌怎樣?倘是一個粗陋不堪的女孩子,叫我還去認和不認呢?”幾句話,把一個黛玉也聽得躊躇起來,隻得把寶玉勸說道:“你別性急,等鶯兒回來,底細都知道了。”

寶玉一時有了這件心事,坐立難安,隻盼鶯兒回來問個明白。

講到寶釵的真魂,留住太虛幻境數月,算準還陽日期,因肉身已壞,湊巧有個做過南韶道張家大老爺的女兒暴病夭殤。

那一日仍是尤家姊妹和秦氏送寶釵真魂到張家,附在那小姐身上借體回生。

寶釵如同夢醒,看了衾帳房屋並上下人等,心已了然。那張家隻有這個女兒,愛如掌上明珠,忽患暴病身亡,他父母哀慟無已。今見死而複蘇,張太太便心肝乖肉叫不絕口。寶釵睜眼細看,開口便稱太太道:“我不是你的女兒,快送我回家。”

張太太隻道是病人的譫語,急請名醫診治,肝氣和平,已全然無玻兩三日後,起身梳洗,步近妝台,啟奩一照,竟與前生所見鏡裏的容顏無異,暗暗稱奇道:“天下那有這樣相像的?”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頭伺候,都叫不出他們的名兒,隻得一一問明,連生身的父親張大老爺進來,也要回避。便對張太太道:“我姓薛,哥子薛文起,母舅王子騰”,家住什麼地方,要坐車回去見見母親。張太太如何肯放,便說:“既有這些緣故,不如請薛太太過來,大家說說話倒可以使得。”

附身的薛寶釵聽了歡喜,巴不得立刻即見母親。又恐他不信,要等尋一件東西帶去作憑證。睜眼首飾衣服都是張家之物,因想起前生在大觀園與諸姊妹填的《柳絮詞》,詞義巧與如今附體還陽之事有些映合,便要紙筆寫了出來,送去為證。張太太接在手中,走出來將詞遞與張老爺觀看,並說明去接薛太太的話。張老爺看了《柳絮詞》大為誇美,知他女兒不過識得幾個字,那裏填得上這首詞來,方信軀殼空留,性靈已易,自是傷感。本來知道薛家是榮府的親戚,住居離榮府不遠,便叫一個老婆子,細細告訴了他的話來請薛姨媽。薛姨媽聽了以為奇事,所以來叫鶯兒同去的。

是日,薛姨媽帶了鶯兒坐車來到張宅,張太太忙出來迎接。

薛姨媽進去,見了這位張家小姐倒吃了一驚。看來竟不像附體還陽的,如同寶釵活了轉來一樣,鶯兒在旁也看得呆了。薛姨媽沒有開口,母女二人便抱頭大哭。張太太忍住一腔的淒楚,倒把他們勸慰,然後讓坐道敘寒溫。張小姐開口便叫“鶯兒”,拉著手又哽噎了一會。

這裏薛姨媽細問緣由,張太太將他女兒病亡,蘇醒轉來便不是原魂的話一一說明。薛姨媽又問他年紀生日,取何閨名,張太太逐件告訴了。薛姨媽笑道:“天下那有這樣奇事!不但同歲同生,閨名也叫寶釵,而且長來竟是一個模樣兒。我剛才進來見了太太的令嬡麵貌,竟是我的亡故女兒。若這兩個人好好的都還活著,叫站在一堆兒,我和太太見了,真認不出誰是誰的女兒來呢。”

正說笑著,薛姨媽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來,便問:“令嬡在日定過親事沒有?”張太太道:“因是沒有合意的人家,將這件事耽誤了。現在倒有一頭姻事在這裏,說是賈雨村賈大人作媒,說的南京甄家。”薛姨媽著急,問道:“占定了沒有呢?”張太太道:“看光景兩親家都願意的了,還沒過聘。”薛姨媽道:“太太快不要應許了,我的女兒寶釵是已經出嫁配與賈寶玉的了。”張太太呆了半晌道:“且再商量。”一麵吩咐廚房備席款待,要留薛姨媽在那裏多住幾天。薛姨媽定要回家,席散後謝了張太太,就叫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