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晴墳同紫鵑同出了稻香村,一路行走。紫鵑想起那一晚做的夢,再不料他還沒有死,既有這個人在,那個夢像有些兆頭,或者姑娘同寶玉還有完聚之日也未可定。一頭思想,不覺到瀟湘館門前。紫鵑便要進去,和晴雯同至裏邊,見滿院竹枝青蔥如舊,一陣風敲,敗葉淅淅瀝瀝連凍雪都飄下來,聲韻淒清,荒涼滿目。獨有紫鵑到了這裏,想起黛玉便無精打采的呆站了一會。晴雯猜著他的心事,便道:“我舅舅家後園子裏也有幾叢竹子,我瞧著就想起這裏的光景來,再料不到林姑娘已經回南去了。有多大時候,園子裏頭就通變了樣兒。”紫鵑道:“你出去兩年,這裏的事情變遷不一,真像有幾十年似的。”
晴雯道:“我住在外頭,路隔的不遠,裏頭的事全彀兒沒有得知,說是活著,比死過的陰陽隔絕一般,隻算我是前兒見周大娘那一天才回生的。”紫鵑道:“你為什麼不打聽打聽裏頭的事?”晴雯道:“我舅舅是一個莊家老兒古板頭,自種自吃,輕易不和人家來往,連他侄兒、侄媳婦都不上門的,叫我那裏去打聽呢?”紫鵑道:“也怪不得你,城裏鄉間到底隔著好幾裏路,我住在園子裏,和那邊也像隔遠了幾千裏路。襲人嫁了一家姓蔣的,說退了回去,我昨兒才知道。到底不知他家為什麼退了襲人回去?”晴雯道:“姓蔣的不要襲人自然有個緣故,你要查察他什麼?”二人說著,走進屋子裏,惟有空空一室,觸目傷心。紫鵑先退了出來,晴雯跟在後麵。又到廂房裏,見炕火微紅,桌上擺著酒壺、茶盞,燭台上未盡半枝殘燭,像還有人在此上夜的光景。
晴雯拉著紫鵑道:“走罷!咱們去瞧瞧我先前住的屋子,如今也不知糟蹋的什麼樣了!”紫鵑道:“你們那院子裏還是寶主做親那一天去走了一趟,到如今再沒去過。”晴雯道:“寶玉在怡紅院做親的嗎?”紫鵑道:“你不知,寶玉做親時怪事多著呢。在裏頭多住幾天,自然一件件都明白了,那時候瞞的鼓也似的緊。因我要去瞧熱鬧,到怡紅院瞎跑了一趟,那知他們已挪了地場。”晴雯一麵聽說,想到寶、黛二人心事,後來竟娶了寶姑娘,雖聞大略,究未深悉其故,意欲探問紫鵑,又恐他礙著黛玉不肯細說,便笑問紫鵑道:“妹妹,你可知道寶玉到底為什麼去做了和尚呢?”紫鵑沉下臉來道:“你問的奇,寶玉去做和尚怎麼問起我來?”晴雯道:“好妹妹,別生氣。因我出去了不知裏頭的事,白問問你。”紫鵑道:“襲人走了還有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沒死,為什麼不去問他們?”晴雯道:“他們就明白嗎?”紫鵑笑道:“你真發了昏了,他們不明白我倒明白這些事?
據我猜起來,隻怕為的是晴雯姑娘死了,寶玉才去做和尚呢。”
晴雯紅了臉啐道:“我算什麼呢,隻怕還為是……”晴雯講到這裏,又縮住了口。紫鵑接口道:“正經寶玉有一天回來,又添出你這一個死去活來的人,真也夢想不到的。你知道寶玉還回來不回來?”晴雯道:“好紫鵑姑娘,剛才我白問一句寶玉為什麼去做和尚,你就說我問得奇,你問我寶玉回來不回來,叫我怎麼樣對答你呢?或者丟不下紫鵑姑娘就回來也不定。”
紫鵑聽說,要來撕晴雯的嘴。
二人一路耍笑來到怡紅院。晴雯一看,恍如隔世重生。又到前後自己屋子裏細瞧一會,想起戲撕紈扇、病補雀裘,往事如在目前,止不住滴下淚來,比紫鵑進瀟湘館更添悲感。紫鵑道:“咱們別盡仔跑到這幾處空院子裏來發呆,天也不早了,你今兒進來,各處姑娘們屋裏該順便去走走,我也廝趕著。”
於是二人出了怡紅院,紫鵑道:“先前這幾年,到這院子裏來回的跑足有上千趟,今兒同你來走了這一回,以後就沒有什麼事跑到這裏來了。”晴雯道:“我呢?”紫鵑道:“你丟不下這屋子,愛住由你一個住著,晚上有妖精出來要吃了你去,再別抱怨人家。”晴雯道:“我單不怕是妖精,他敢來試試麼?”
紫鵑道:“好冷天氣,快走罷。”二人抄近路往秋爽齋等處都遍了。
回到稻香村,李紈也才從王夫人處回來。見林之孝家的急忙忙的趕來道:“有一件事,平姑娘叫我來回大奶奶。正是年近歲逼,照常的事還鬧不開,擱得住接二連三的有這些事出來?也真沒法兒了。瀟湘館上夜的老婆子來回,那個地方近來很不安靜,夜夜聽的屋前屋後有整百人不住的跑動。昨兒晚上他們睡到半夜裏,竟像有人進去把炕上睡的人都拖了下來,說瀟湘館出了妖精了。”李紈道:“林姑娘走後,裏頭東西都收拾出來的了,剛是幾間空屋,他們還在那裏上什麼夜?”林家的道:“因為這幾個人派的專管那裏花息,左近也沒住處,就一搭兩便歇著看看屋子的。”李紈便向紫鵑問道:“這屋子你是住慣的,頭裏見過什麼沒有?”紫鵑道:“那裏有這些事?就是姑娘病凶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李紈道:“如今怎麼忽然鬧出這些話來?想他們賭的賭,喝的喝,自己攪昏挺到炕上,便是那麼亂夢顛倒起來。既然那裏有妖怪,叫他們另找睡的地場去,等二奶奶好了,你再回一聲,這會兒叫我有什麼法兒呢?”晴雯聽了便指著紫鵑道:“都是你剛才說起妖精,妖精來了。”紫鵑便指著晴雯道:“大奶奶,道他是不怕妖精的,今夜推他到那裏歇去。”未知李紈可叫晴雯到瀟湘館去睡歇,晴雯去也不去,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