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棘院尋郎驚心冤孽 畫堂演劇指證仙圓(3 / 3)

探春話未完,湘雲接口道:“正是,我們盡仔瞧戲玩兒,忘了敬二哥哥一杯喜酒。”說著,便提了壺來敬寶玉。於是姊妹們並李紈、鳳姐挨次都與寶玉賀喜。末後,輪到寶釵,隻是不動。眾人越發要和他取笑,催逼著與寶玉敬酒。寶釵便帶笑不笑的,扯回頭去說道:“我是從來不會給人家斟酒的。”湘雲道:“前年二哥哥生日那一天夜裏頭,我們慶壽玩兒,寶姊姊你不記得行令掣簽,你掣的簽上寫著什麼‘豔冠群芳’,那夜裏,沒有給二哥哥安席送酒嗎?”寶釵搖頭道:“我不記得。”

李紈笑道:“史大妹妹,你們再不用熬寶妹妹玩兒了,我有一個調停之法。”說著,便叫鶯兒過來道:“你替姑娘斟了一杯酒,敬姑爺就算數了。”於是鶯兒便斟上酒,送與寶玉喝了。

一麵李紈又說道:“今兒提起這件事,我還記得寶妹妹掣詩句寫著:‘任是無情也動人’,要在席眾人各賀一杯,還要唱一支兒新曲賀他。不是叫芳官唱的‘翠鳳毛翎’嗎?如今想起來,那掣的簽子竟有些意思。你們賀了寶兄弟,也該賀寶妹妹一杯。”

寶釵發急道:“席麵上有了雲兒一個人已擱不住,連大嫂子也鬧起人家來了。”正說著,寶玉因受了眾人的賀酒,自然要還敬眾人,先與薛姨媽、賈母、王夫人敬了一杯,然後以次而及。那西首席上坐的,有蓉哥兒媳婦,不敢當寶玉送酒,其餘都接杯飲幹。

寶玉在席上酬應了一會,因唱的都是繁華熱鬧戲文,不耐煩看。他便出席掀簾出來,走下台階,遇著戲班裏因點的戲將已唱完,拿了戲目又上來找值席的請上去點戲。寶玉接過戲目翻開一看,便點了兩出,吩咐:“不用再點,就去唱這兩出罷。”

寶玉點了戲轉出遊廊,信著腳步兒,要往冷靜地場去散動散動。從東院耳房門前經過,這個地方,是派著幾個老婆子在那裏經管燙酒的。寶玉聽得裏邊笑說道:“這是我們打平夥備了兩樣菜,不是沾光廚房裏的,還沒動箸子呢,你老人家賞臉請喝一杯。”又聽一個人道:“今兒唱的好熱鬧戲文,你老人家也沒去瞧瞧?”那一個人答道:“瞧戲呢,也沒這個分兒,就有一件說給你們評評理。”那一個老婆子道:“又有誰來得罪了你老人家嗎?”那一個人道:“並不是有誰來得罪我。我告訴你們聽,寶哥兒原是太太養的,環兒也不能不算是老爺的兒子,那孩子雖然沒誌氣,巴結不上,一般念了幾年書,難道比蘭小子還趕不上?就不值得給他也捐一個監,帶挈去進場?叫他也裝個人兒,中不中有命。我一開口,人家就壓派我護短。這也是我護短嗎?你們替我想想,叫同那一個說理去?”話未完,寶玉聽是趙姨娘,便笑了一笑走過了。又慢慢的轉了幾處,才走到王夫人屋後西廊下,將過鳳姐這邊來。見麝月、秋紋兩個趕來道:“白要我們到園子裏去跑一趟,原來在這裏,快回去罷。老太太問呢。”寶玉道:“我是一輩子不到園子裏去的了,你們自要去瞎跑。”說著,便同麝月、秋紋過來。

這裏早開唱寶玉點的《五郎出家》,那唱楊令公的老外、唱五郎的大淨,都是有名腳色,又唱得認真,看得賈母、王夫人等都傷心流淚起來。賈母查問誰點的戲,林之孝家的在旁回明是寶玉點的,賈母也無言語。那時,寶釵知道寶玉還點一出《仙圓》,便回了賈母說:“《仙圓》不如《笏圓》好。”賈母聽了寶釵的話,叫改唱《笏圓》。接著寶玉到了,‘五台’尚未唱完。連忙上去又與賈母、王夫人敬了酒,答轉身來斟了一杯,恭恭敬敬走到寶釵麵前,作了兩個揖,送過酒來。寶釵不曾提防,看見寶玉這個樣兒,漲得滿臉通紅,當著眾人,又不好說他什麼,鬧得各席上哄然大笑起來。虧鶯兒在旁靈變,忍著笑,過來接了寶玉手裏的酒杯,遞到寶釵麵前。寶玉叫聲:“寶姊姊,我隻敬你這杯酒,算謝過你了。”此時連賈母也禁不住發笑,又恐寶釵臉上下不來,叫聲:“親家太太,你看他們,別笑寶玉失了體統,這一杯酒兩個揖,很該謝他寶姊姊的。寶丫頭到我們家來,做了這幾個月的媳婦,爽爽快快出來坐席、聽戲,還是第一回呢。一進門來,寶玉就害了病,累得他鎮日間悶在屋子裏頭。後來病好了,念書也是寶丫頭陪伴著。還是寶玉想的周全,我瞧著他像做戲的。這樣做,我看了比瞧戲還樂呢。”薛姨媽也笑道:“那總是老太太疼愛孩子們的緣故。”

說著,見戲文開了《笏圓》,寶玉問道:“我點的《仙圓》為什麼不唱?”寶釵接口道:“老太太看了‘五台’,心裏怪不受用,因是這一出團圓戲要取個吉利,我回了老太太叫改唱《笏圓》的,難道這戲文還不好嗎?”正說著,隻聽得戲台上笙簫細奏,冠佩趨蹌,來與汾陽王慶壽的公侯、卿相,叫兒孫們分班陪宴,果然顯赫非常。薛姨媽便比著賈母道:“老太太到一百歲做起生日來,富貴滿堂,曾元繞膝,也就有這樣勢派呢。”賈母道:“那是親家太太過獎了。我也不想活到一百歲,他們也沒有這樣福分。”賈母雖然謙遜,心裏也覺歡喜,便叫:“鳳哥兒,再給你姨媽斟酒,我們吃了飯,下半天再聽罷。”

薛姨媽站起身來。互相推讓道:“酒已深了。”鳳姐過去,便點景兒斟了些。

這裏,寶玉不等戲文唱完,對寶釵笑道:“我想姐姐到底看不透,終算你不識戲文,不記得你先前和我講過‘魯智深打山門’這一出是好戲,末了兒,一支《寄生草》唱的:‘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裏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我如今還牢牢記著。寶姊姊,你為什麼改了脾氣了,《仙圓》不要看,要看《笏圓》?你可知《仙圓》裏頭唱的:‘你是個癡人,我是個癡人,那盧生悟得,五十年狀元宰相,美妾姣妻,隻在邯鄲枕上,黃粱飯熟時的風流富貴?’這《仙圓》才是正經團圓戲文呢。”寶釵隻是不理他。

不多時,戲文煞了台,正在歡天喜地之時,想不到鬧出一件舉家驚惶的事來。畢竟鬧的何事,且看下回,自有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