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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付嫻正在備課,兒子出門了。令狐安一個人鑽進書房。關了門,打開電腦,上了會網,看了看新聞。其中就看到南方某縣縣委書記因為收受賄賂被判刑,這個縣委書記才四十歲,正是最被看好的時候,可沒想過一夜之間就成了階下囚。他看著,默然無語。關了電腦,窗外正刮著風,從樹叢問可以看見夜空的一角,綴著兩三顆寒星。一切都是冰冷的。自然界的冷尚不足以讓人無奈,而這官場的冷暖,卻真真切切地讓人感到砭骨的沁寒。令狐安不禁哆嗦了下,早些年,令狐安剛剛大學畢業分配到機關工作時,他曾給自己定下過一個目標:這輩子一定得好好地當上個官。至於什麼官,那時,他幾乎沒什麼概念。十幾年後,他成了市政府的副處級幹部,他一回頭,竟然感到一種沒有任何成功的喜悅。他問付嫻,付嫻說了句經典的話:當官首先得喪失自我。沒有自我,何來喜悅?五年前,他從正處級位子上到湖東,主政一方後,又有了些新的感受。至少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做一些自己願意做的工作了。於是便有了礦業的第一次改革,不想卻引發了湖東縣委與政府之間的矛盾,並且,從此開始,他便陷入了湖東礦業經濟的這一團亂麻之中。他現在回想起來,猶如幻夢。可是,這幻夢畢竟發生了。這幻夢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誰第一個把他帶到了這幻夢之中?是於者黑嗎?還是熊明?或者是鮑書潮,甚至是……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帶他進入幻夢的,也許正是他自己!

年前,令狐安主持召開了湖東黨政聯席會議。這是一個每年都開、時間最長、研究問題最多、最具有官場特色的會議。一共二十多個議題,先是相關部門彙報,再是分管領導說明,接著是常委、副縣長們點評,最後是縣長講話,令狐安作決定。每個議題下來,少說也得二十分鍾,長的,甚至達到了一兩個小時。聯席會議都是連軸開,上午開始,下午接著,晚上還得繼續。中間,領導們會簡單地吃點工作餐。其實,會議的大部分議題,在會前都已經分別征求了相關領導的意見。但到了會上,雖然一再強調開短會,有意見就說,沒有意見就不說。但既是領導們集中參加的聯席會,豈能不表示個態度?因此,每個人都得說,意見集中起來也就那麼三四條,反對的少,讚成的多。有新意的少,重複的多。個別領導甚至一再強調:我要說的,其實其它同誌都已經說了。我就再重複三條吧!看看,這不是明明白白的浪費時間嗎?可是,官場的時間,就是基本上用來浪費的。領導藝術嘛!能耐著性子去重複,也是一種高明啊!

領導幹部要學會開會!連會都開不了,怎麼能當一個合格的領導幹部呢?

令狐安對每一個議題,事前都已經有所考慮了。要是往年,他的最後決定,大都與葉遠水的講話,有出入;嚴重的,完全否定。但今年,他已經同意了葉遠水對前十幾個問題的態度,這讓在座的常委副縣長有些無所適從。他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揣摩誰了。副書記王楓,在討論礦業經濟表彰時,就很為難。他隱約注意到了令狐安和葉遠水這兩個一把手的變化。首先,在礦業經濟整合上,葉遠水第一次旗幟鮮明地支持了令狐安。聯席會上,令狐安又一再地肯定葉遠水的提議。難道……王楓搖搖頭,眯著眼看了看葉遠水。葉遠水臉色發紅,嘴唇在不斷地微動著,這是有煙癮的人需要吸煙的正常表現。從他的神情上,看不出他和令狐安之間,是否達成了什麼協議。而令狐安,眉頭一直緊蹙。上午開會前,方靈還同王楓談到令狐書記,說令狐書記最近臉色不是太好,是不是因為馬上市裏有動作,他心裏有些……王楓笑笑,說這大概不會吧?令狐書記到市裏,應該是沒問題的。湖東是南州市的領導後備基地啊,像你方主任,不也是很快就要……

方靈沒有解釋。市委本來準備在年前開常委會,可是考慮到年內時間太緊,就推遲到年後了。方靈心想:在湖東,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參加聯席會議了。這個年,也是在湖東過的最後一個年了。

礦業經濟表彰是湖東表彰項目中的重點。每年隻表彰三名,縣政府給每個企業獎勵二十萬。在令狐安來湖東之前,每年表彰數額在十五名左右,令狐安一來,便徹底否決了這個數字。他的理由是:表彰就得讓人眼紅。全麵表彰,等於沒有表彰。減少名額,增大獎勵,這才是表彰所能達到的效果。按照這個思路,這連續三四年來,礦業表彰總是在吉大和永恒以及像華永等企業間徘徊,一些中小企業難以染指。對此,葉遠水也發過牢騷,但常委們大都掛讚成意見。個人服從組織嘛,縣長也得服從常委會啊!

錢衛中彙報了今年礦業經濟擬表彰的名單,無非是在去年的名單上,作了個次序的調整。第一名;永恒;第二名:吉大;第三名:華永。從產業規模和納稅規模上看,這三家企業與其它企業之間已經拉開了檔次,在這三家之中徘徊,也屬正常。鮑書潮首先作了發言,王楓和其它常委們表示同意。大家都清楚,礦業經濟表彰,到最後隻有令狐安說了才能算;如其說了不算,還不如不說,免得得罪人。葉遠水等王楓說完了,清了下嗓子,正準備開口,被令狐安打斷了。

“今年這個名單,我有個感覺,沒有創新意義。現在,從上到下都在提倡創新。我們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機製都要創新,沒有創新就不能激發活力。以前礦業經濟表彰,大都在三大礦業大企業中產生,這是為了鼓勵礦業向規模化與效益化發展的必要選擇。但現在,我們的礦業經濟形勢發生了變化。除了這三家大企業外,一大批中小礦業企業,成了主力和支柱。像小溝子礦等,就很不錯嘛!因此,我認為礦業經濟表彰,要放寬名額,重點獎勵中小企業。會後,請礦業局盡快拿出新的表彰方案。三家大企業我考慮,可以不獎了嘛!年年獎,也差不多了。該轉到中小礦業上來了,這樣也好為下一步的礦業整合打下個基礎。遠水同誌,你看呢?”

令狐安這話,幾乎讓所有參加會議的縣級領導們都詫異了。

這是屈服?還是有節製的妥協?

礦業經濟的矛盾,說白了,還是表現在縣委與政府之間的矛盾;再說穿了,就是令狐安和葉遠水的矛盾。這矛盾,在前不久豐開順到市裏上訪,葉遠水親自去彙報後,發生了質的變化——葉遠水已經舞起大旗了。按理,令狐安在這時候更應該強硬些。可是今天……

鮑書潮望了望令狐安,眉頭皺了皺。礦業經濟表彰的名單,他是先過了的,在聯席會上,哪一個議題被否決,分管領導的麵子上總有些掛不住。特別是像剛才令狐安那樣,徹底地否決,更讓鮑書潮覺得難為情。秦鍾山和黎民出門去解決煙癮了,方靈正對著筆記本上的空格子發呆。最近她老是感覺到睡眠不好,晚上不到四點,就醒了,然後就再也睡不著了。今天早晨也是。她努力地閉著眼睛,想讓自己回到睡夢中去。可是大腦卻異常的清醒,清醒得像日頭之下的流水一般。努力到五點,她索性起床,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那一刻,她心裏竟然湧出一種欲望,希望有人抱著她,慢慢地,慢慢地,睡去……

一個人的堅守,是要終其一生嗎?

還是……

葉遠水拿出煙,但沒點。這是無煙會議室,他將煙放在唇邊嗅了嗅。秦鍾山可以出去抽煙,黎民也可以出去,但葉遠水此時是不可以出去的。令狐安已經直接點了他的名了,他得說話。

“好,我說幾句!”葉遠水等秦鍾山進了門,將煙從唇邊移下放到筆記本上,“礦業經濟正麵臨整合,在現有格局下對礦業進行表彰,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我同意令狐安同誌的提議,擴大獎勵麵,重點獎勵中小企業,也算是對他們這麼多年工作的鼓勵吧!”

“那好,就這樣。”令狐安接了句。

葉遠水瞟了眼令狐安,兩個人就像兩隻大鱷,彼此都在潛伏著,誰都不願先露頭。而在這潛伏之中,正進行著無聲而淩厲地抗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