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新回到監獄,立即向上級領導回報了高振強的病情,考慮到高雲楓在改造期間表現突出,特批他兩天假,讓他回家同父親見上最後一麵。高雲楓在離家五年後,苦苦地盼了一千八百多個日日夜夜,他才踏上了回家的路。
高雲楓坐在哐哐當當作響的火車上,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平靜。五年了第一次呼吸到人間自由的空氣,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令人感到無比幸福。可是一想到促成他這次回家的緣由,他心裏冷冰冰的,似一股寒氣湧上心頭,父親肯定快不行了。否則,監獄領導不會同意家人的請求,讓我回家探親。
火車鳴叫著開進了車站。在車站出口,他看到了來接他的繼母王小雲,她身穿素服,麵黃肌瘦,目光裏流露出哀傷絕望的神情。她正抬頭尋視著流水般的乘客從車站出來,看到了高雲楓,一眼就認出了他手裏拎著那個深藍色的布兜,那是五年前為他送行時,裝換洗衣服的那個布兜。她慌忙來迎接,接過雲楓手中的布兜,輕聲說:“咱們快回家吧,你爸正盼望著你回來哩。”王小雲說了這句話,淚水像湧泉一樣止不住地流。高雲楓己經明白了父親的病情。倆人默默地流著淚坐上回家的車。車很快駛到自已家的樓門口。
高雲楓下了車,抬頭朝四樓那熟悉的窗口望去,隻這一望,就把他帶回到五年前那噩夢一樣的早晨。那天剛剛吃過早飯,警車來把他帶走了,臨上車時,他留戀地回頭望望自已家的窗口,留下最後的印象就是父親和繼母扒著窗口向外瞧著他,陽光映照在他們臉上。
高雲楓踏進家門口,雙腿發抖,他首先來到病重的父親床前。高振強睜開眼睛,看著自己日日想,夜夜恨的兒子,眼淚從渾濁的眼睛裏湧出。
“爸,我回來了。”他坐在父親身旁,握著父親的手。淚水不由自主地順著麵頰往下流,落在衣襟上,落在父親的手背上。
“……”高振強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已是老淚縱橫。
高雲楓拿著毛巾輕輕為父親擦著淚說:“爸,您病得這麼重,還是送您去醫院吧!”
父親聽了,一邊搖頭,一邊頗費力地說:“我知道快不行了,我要走了。走之前,我隻有兩個願望,一個是能見上你最後一麵;一個是一定要從家裏走。我不行的那天,千萬別送我上醫院,死在外麵我閉不上眼。”
高雲楓“撲通”跪在父親麵前:“爸,是兒子不孝,對不起你,我沒少惹您生氣,本想早日從獄中出來,好好報答您的養育之恩,沒想到您現在會成這個樣子。”
高振強微微一笑:“兒子,快站起來,有你這話我就滿足了。你知道嗎?大前天,方隊長來咱家,說你表現不錯,我的病一下子就減輕了一半。我嘴上不說,其實,你天天就住在我心裏,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常做夢,夢到的大多是你小時候的情景。那時你淘氣,我還不在乎,可你長大了,你讓我實難容忍,但又拿你沒辦法,滿腹氣憤常常悶在心裏,我這個病不能不說與你無關,你讓我的心太累了。”
“爸,我從踏進監獄門那天起,就後悔了,一切都是我的錯。多虧方隊長,是他經常找我談心,幫助教育我,拉我走出罪惡的深淵。”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以後,要記住爸的話,好好做人。再等兩年出來,你才二十四歲,正是幹事的好時候。爹領這班包工隊,多虧了你記中叔,他跟隨我十多年了,他懂技術,能幹,我把工地上的一攤子事都交給了他,他也吃了不少苦,作了不少難,但仍然給我貼心貼肺地幹。將來你就跟著他幹,聽他和你媽的話。自已的路,靠自已去走。他倆心眼都善,是不會虧待你的,就看你爭不爭氣了。”高振強少氣無力地說完這番話,微微閉上了眼睛,作休息狀。
高雲楓緊接著回答父親:“爸,你放心吧,我會永遠牢記您的話。”他輕輕給父親蓋好身上的被子,然後來到客廳。王小雲如實告訴了他父親的病情,他知道父親的病沒指望了,可他心裏還是殘存最後一點希望,仍不甘心,他為父親請來一位專家,專家檢查後說,醫藥對他已經無能為力了,準備後事吧,讓他盡量走得平靜些。
高雲楓為父親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還買了一瓶好酒,他下廚做了一桌子豐盛的晚餐,父親隻是看看,一口也吃不下去。晚上,高雲楓默默地陪著父親,天快亮時,他乏困極了,就趴在床邊睡著了,這一睡就到了中午,醒來時他悔恨不己。因為上午他就該起程回監獄去。站在父親床前,呆呆地瞧著父親蒼老消瘦的臉,他心裏明白,這就是父子最後的訣別了。他最後用力握了握父親的一雙幹枯的手,流著淚一步一步向外走去。他從未像現在這樣憎恨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留戀腳下這個溫暖的家。
他走後十天父親便撒手人寰了,彌留之際,嘴裏一直念叨著他的乳名。
半年後,他被選為犯人“積委會”主任,參加省勞改積極分子大會,再一次得到減刑,減去有期徒刑一年。當他從監獄領導手中接過減刑證書時,他淚如雨下,這一紙薄書就意味著自已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