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3 / 3)

桂花翻翻白眼,嘴一撇,但這個細節全被婆婆看到了。

這時,城東的王半仙走到這裏,桂花看到他立刻臉上蕩起笑容:“先生,聽說您算卦靈,給俺兒子算一卦,看看到底是啥命人。”邊說邊為他搬來凳子。王半仙看著兩個孩子,目光拉直了。他首先盯著女孩瞧,女孩頭發毛茸茸的,紮著一個小發鬏,紅頭繩挽了個蝴蝶結。胖胖的小圓臉粉中透紅,像成熟的仙桃。微微翹起的小鼻子,又稚氣又逗人。那飽滿紅潤的櫻桃小口,薄薄的嘴唇,嫵媚誘人。她那雙杏子眼瞪得圓溜溜看著王半仙,透著光,閃著亮,像白水銀裏養著兩丸黑晶球。她有點膽怯,頭貼著奶奶的胸口,兩手攔著奶奶的腰。王半仙披散著頭發,胡子有幾寸長,衣服邋遢,渾身蕩著晦氣,而後他又盯著男孩仔細看,男孩的目光虎虎有生氣,雙眼皮,大眼睛,黑眼珠滴溜兒轉著,有點調皮機靈的味道,隻顧自己玩,不抬頭看王半仙。那寬寬的飽滿的額頭,棱角分明,五官端莊。王半仙年近六十,臉上幹巴巴的,毫無潤色,他看著兩個孩子沉思著,目光神奇。婆婆感到毛骨悚然,站起來說:“我不信這,俺不算。”扯著孫女回院裏去了。婆婆不願意算卦有她的理由,如果算的好,就心裏高興,算不好,常常心裏像有一塊心病,像吃了蒼蠅一樣難受。不算,什麼都不知道,心裏就會坦坦蕩蕩,無憂無慮。王半仙神秘地對桂花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兩個孩子,這是上天賜給您的,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他倆命中相克呀!如果都活著,誰也活不過12歲,如果死了一個,另一個必有大出息。”桂花聽他這麼一說,心裏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使她難以承受。

王半仙走後,桂花心裏琢磨,這話不可不信。如果兒子真是金童,將來做了大官,就坐轎車,跟著兒子享福,多光彩。她越想越癡迷,越想越興奮,禁不住哼哼著唱著小曲。路上駛過的吉普車,仿佛覺得裏麵坐著他的兒子,不,兒子的車比這好,好到什麼樣子,她無法表達。

晚上,桂花躺在床上把王半仙的話告訴給丈夫,隻是把兩個孩子相克的話隱去了。丈夫對這絲毫不感興趣,翻翻身給她個光脊背,閉著眼說:“莫聽他胡侃。”瞬間,便響起鼾聲。桂花也閉上了眼睛,進入夢幻般的境地,好像看到一陣淒風苦雨過後,天空一片清澄,她的兒子慢慢升起來了,越升越高,她怕了,她跑過去抱住兒子,但他滑得像魚兒,輕得像煙,繼續離她而去。她追趕,她哭喊,急得暴跳:“留下我的孩子。”啊!原來是夢,心裏怦怦怦加速跳動。她急忙坐起來,抱著熟睡的孩子,親了又親,不敢想象失去孩子是多麼痛苦。她暗下決心,保住自己的孩子。

兩個月後的一天,留妮又和往常一樣,把女兒送到婆婆家,半晌留妮回家拿東西,順便拐到婆婆家看女兒,見女兒睡了怕蠅子叮她,將綠窗紗蓋在她身上,然後在院子裏洗洗臉走了,婆婆也跟著出來到鄰居家借東西去了,當婆婆從鄰居家回來走到大門外,聽到桂花在家裏大喊大叫:“妮子掉水缸裏了……”

婆婆加快了腳步,十分驚慌,霎時,臉色蒼白。她看到桂花站在水缸旁還沒有將孫女打撈出來,急切地說:“快,快撈哇!”那聲音帶著哭腔。二人將留妮的女兒撈出來,拍打她的後背,讓她吐出嗆進胸中的髒水。忙活半天,孩子光肚肚的,渾身軟綿綿的,那臉,那皮膚仍然是白白淨淨的,身上還散發出餘熱,但已經是不醒人事。奶奶抱著孫女淚水像清泉似的從眼眶滲出,禁不住失聲慟哭,哽咽著說:“孩,孩啊!就一會兒奶奶沒在你身邊咋就出事哩?你咋往水缸裏跳哩!我咋對你爸媽交待哩。”她越哭越悲傷,心裏如刀攪,撕心裂肺。她將孫女抱在懷裏輕輕擦著她臉上的髒水,不放下,仿佛怕人奪走似的,又仿佛隻要她不放手,孫女就會醒過來似的。多討人喜歡的孩子,見人就笑,手裏拿著吃的給這個一點,又送給那個一點,嘴甜,什麼都會喊了。奶奶越想越悲痛。

留妮知道了情況,發瘋般地往家跑,抱著女兒的屍體嚎啕大哭,涕淚交流,聲調淒涼悲哀。她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心裏像銼刀搓著,一點一點將心挫碎,剛才還是活生生的孩子,轉眼間就離開人世,她哭喊著:“孩子,媽離不開你,不能沒有你呀!孩子,再睜開眼看看媽……”那聲音像山崩,像海潮,像雲縫裏擠出來的炸雷。仿佛她的精神要崩潰似的。爺爺奶奶老淚橫流。鄰人都來了,都在一旁勸說。隻有桂花麻木似地冷靜,臉上毫無表情,她說:“別光哭啊!人死了還能哭活?還不把泔水倒了,把缸砸了。”接著又說:“這妞也不知道是咋回事,總愛扒缸。”

掩埋了孩子的屍體,留妮心裏生疑,孩子去扒缸喝水,那泔水缸比孩子還高,剛會走的孩子怎麼會掉進去呢?盡管嫂子說是站在凳子上栽進去的,怎麼可能呢?婆婆也生了疑心,桂花在家咋能讓孩子淹死?前一次孩子掉缸裏是她撈出來的,這次咋不撈呢?是不是她聽信了那個王半仙的話?把她撂進缸裏……婆婆不敢想下去。

這時,老秀才來了,他是來縣城買糧種順便拐到女兒家,聽了女兒哭訴外孫女被淹死的情況,他也覺得可疑,讓女兒去派出所報案。

婆婆聽說要報案,堆滿皺紋的臉一沉,不樂意地說:“他老爺,我看算了吧!家醜不可外揚,孩子已經死了,死了不能再活。”她擰著三寸長的小腳,為老秀才倒了一缸茶放在他麵前,滿臉愁雲,想哭。

老秀才靠著耳房牆蹲著,抽著悶煙,心裏為女兒悲傷而難過,他說:“孩子她奶,我和你相比,孩子給您近啊!您更心疼。這孩子大、小也是一條人命啊!她死的可疑,就讓人家查一查,如果是人害的,教訓教訓她也中吧!如果是她自己淹死的,也就算了。不然,留妮再給你生個孫,那命更難保哇!再這樣俺閨女是受不了了,兒女連心哪!”

婆婆靠著門板低著頭,淚水漣漣。心想,這事肯定是桂花幹的,那天,王半仙和她在一起嘀咕,她八成是鬼迷心竅了,是她下的毒手,讓人可恨。但又一想,她被公安局抓走了,孫子沒娘,兒子沒老婆,這咋辦哩?禍是人做的呀!她用乞求的口吻說:“她老爺,這事都怨我,是我沒有看好孩子,讓她掉到缸裏了。”

留妮坐在凳子上涕淚交流,擰把鼻子說:“娘,您不用說了,孩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心不安。既然別人不讓我活,我還給仇人留啥情麵?反正這狀我告定了。”

婆婆鼻子一酸,嘴一咧拍著大腿哭著說:“作孽啊!作孽。”

派出所立即把這一情況向公安局彙報,刑警隊與派出所一起開展工作。桂花供認,她先後兩次把留妮的女兒按進泔水缸裏。頭一次把她按進缸裏又拎出來,目的是為了讓人知道孩子愛扒水缸,以後把她扔到缸裏淹死不會引起懷疑。這一次,她趁屋裏沒人,把熟睡的孩子抱起扔進泔水缸裏淹死了,是她的目的。桂花離開了家,在鐵窗中等候法律的嚴懲。

平素農閑時,老秀才常常推著架子車,上麵放著爐鍋到街上賣烤紅薯,他就在車站旁邊的油氈棚下烤紅薯。此位置就在街西頭,來往趕集的人路過這裏,候車的人常圍在他身邊,有的坐在他帶的凳子上,有的扶著或靠著搭棚的樹樁。這裏也是避雨的場所,每到下雨時,棚下站滿了人。山裏的紅薯又甜又麵,人們掏出零錢喜歡買他的烤紅薯。那天,村裏的三毛從縣城回來了,一下車看到老秀才微笑說:“大叔,想吃您烤的紅薯。”

老秀才嘿嘿直樂:“這孩子回來啦?大叔,管飽你。”

三毛是走出月牙灣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後分配到縣委辦公室當秘書。

老秀才樂嗬嗬地把剛剛出爐的烤紅薯遞給三毛,三毛伸手去接,卻“哎喲”一聲,扔掉紅薯直甩手,說:“真燙啊!”

老秀才笑著說:“從這一點看,你的官運就不通。”

三毛驚訝地看著老秀才說:“大叔,這怎麼講?官運和這有什麼相幹?”

老秀才彎腰撿起地上的烤紅薯,邊說邊在手裏做示範動作:“這熱紅薯好比官兒,你如果想用最短的時間吃下它,得練好幾手功夫。一是要學會‘捧’,你得把紅薯擱在手心裏,捧上捧下,這樣散熱快;二是學會‘拍’,熱紅薯有點外焦裏生,你得方方麵麵細細拍周全,輕重適度,它自然皮鬆肉軟;三是學會‘吹’,你得對著紅薯使勁吹,邊吹邊吃,吹得越用勁,吃得越快,要不就會燙壞嘴巴。”

老秀才說得頭頭是道,三毛豎著耳朵仔細地聽著,若有所思,笑笑說:“多謝大叔指教。”他接著問:“大叔,您知道這紅薯的來曆嗎?”

老秀才眯著眼笑笑說:“這孩子,又叫我給你講故事哩!其實,這紅薯原來是一種野菜根。從前有叔侄倆,因家鄉遭洪水逃進山裏,叔叔年齡大了,身體不好,頂不住一路風雨,到山裏就病倒了,侄子隻好自己去找吃的,養活叔叔。一天,侄子發現一種野菜的根比秧還好吃,他本想告訴叔叔,可又發現這種野菜山上並不多,每天挖的根隻夠自己吃,就瞞著叔叔,說叔叔身體不好,應多吃野菜,自己吃點菜根就中了,叔叔見侄子淨吃菜根,很過意不去,就叫他吃菜。侄子說,不中,不中,叔叔身體不好,侄子應該照顧。後來,叔叔趁侄子不在時,找出侄子吃剩下的菜根一嚐,比野菜葉好吃,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侄子回來,他拿著野菜根說:你還哄叔啊?從此,這種野菜根就叫哄叔。後來,人們覺得這種叫法難聽,就把叔改為薯,又因為這種野菜的根是紅的,就把哄改為紅,所以哄叔就變成了紅薯,一直流傳到今天。”

三毛笑笑說:“跟著叔長學問。”

三年後,三毛成了本縣的副縣長。每次回村便找老秀才聊天,他喜歡聽老秀才談古論今,說東道西,講村裏的奇聞怪事等,覺得很有趣。有一次,他拿兩條“紅塔山”又掂兩瓶“劍南春”到老秀才家拜年。老秀才說:“毛啊!你是個聰明孩子,一點就透。聽說你當縣長了,叔為你高興,你給咱村人爭光長臉了。不過,還有幾句話,我想告訴你,烤紅薯雖然又甜又麵,但不可太貪,否則,必傷腸胃,腸胃一傷,臭屁就多,走到哪,都臭不可聞啊!”

三毛心領神會地笑笑說:“叔,我懂啊!”

再後來,三毛當上了縣長,為村裏鋪路修橋,漸漸地,月牙灣的麵貌變了。家家戶戶蓋起了紅磚平房,有的拉起了紅磚院牆,安著紅油漆鐵大門;有的在家裏做木工活,把做好的家具拉到城裏賣,有的搭棚種植蘑菇到集市上去賣,有的養家禽家畜;有的青年男女湧進城市打工。每天從縣城到月牙灣通四、五趟車。

那天清晨,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像一個大火球燃燒著,為大地灑下一層金輝。村子裏的屋頂上飄著縷縷炊煙,空氣中彌漫著輕紗似的薄霧。老秀才拿著掃帚在院裏掃地,呼吸著新鮮空氣,頗感舒心愜意。抬頭望望天空,感到天氣不錯,心裏一高興,進省城看兒子去。

平素,老秀才無事無非不願進城,他過慣了農村的田園生活,受不了城市嘈雜的噪音,但最近卻想兒孫心切,總想進城去看他們。

老秀才想起兒子就覺得這孩子從小聽話,懂事,文文靜靜的,不善言談,從來不表現自己,就是喜歡看書。老秀才曾對人說,這孩子生來就讓人省心,是塊好料。上大學時就不讓家裏貼補他了,靠獎學金和助學金維持生活。畢業後分到省城,成家時,家裏也沒有為他花錢,但老秀才感到不滿意的是兒媳婦太嬌太傲。兒子老實,不應該找城市姑娘,應該找一個農村出身的學生,門當戶對,生活習慣相同。可兒子也不考慮那麼多,談一個就成了。

老秀才來到省城,被眼前的情景迷著了。他想起了十年前來過一趟省城,那時,兒子還在上大學,是為兒子送棉衣而來。那時的街道狹窄,又髒又亂,除了公交車就是架子車,還有拉車的小毛驢,人和驢一樣逛大街。如今再也找不到當年的破瓦屋和低矮的小舊樓了,而是嶄新的高樓大廈布滿了整個城市。大街兩旁,百貨商店、賓館、書店等比比皆是,屋裏屋外,絢麗多彩。四十多米寬的大街路麵是水泥澆鑄的,寬闊而平坦,四通八達,橫豎交織,呈格子狀。大街上的小轎車、大客車、出租車,“日,日”箭頭般地竄過,一輛接一輛,像河水一樣流來流去。

老秀才從長途汽車站下了車,走到大門口,仰臉望望天空,太陽把他的眼睛照成了一條縫,又回頭看看身邊來往的人流,那一張張沒有表情的臉都是陌生的,再瞧瞧那城市人個個穿得洋氣氣的,走起路來氣昂昂的,精神煥發。老秀才按照兒子家的住址走,路過副食商店門口,看看手提兜裏僅裝幾個青蘋果,想拐商店再為孫子買點糖塊,這時,突然,有一輛墨色轎車在他麵前嘎然而止。車門閃開,從裏麵下來一男一女。男的大約五十多歲,長身子短腿,那肚子像扣一個大鐵鍋,像將要分娩的孕婦,尤其引人注目,那腰帶紮在肚臍以下,假如有人輕輕拽一下他的褲子,就會立刻掉下來。那滿臉是黑坑麻子,嘴裏噴著濃濃的酒糟氣,唇間傲慢地刁著“紅塔山”。穿的全是名牌,外包裝很氣派。老秀才心想,這是個繡花枕頭,外光內糠個貨。女的二十多歲,小巧玲瓏,肥臀、細腰、豐胸。一頭蓬鬆飄逸的燙發,披在腦後。腳下的高跟鞋有兩寸多高,形如錐,尖如梭,走起路來,“嘎、嘎、嘎”聲音脆響。五官酷似潘金蓮,讓人百看不厭。她親昵地挽著麻臉的胳膊,走進商店。老秀才沒見過這樣的鏡頭,感覺新奇,禁不住多瞄他們幾眼。這麻臉不是大官就是大款?那洋妞與他是父女?還是夫妻?他猜不準。便隨其後走進商店。那一男一女來到櫃台旁站著,姑娘伸手一指:“我要這種奶糖。”聲音很嬌很嗲。老秀才一看標價愣住了,心裏說,乖乖,十五塊一斤,咋恁貴哩?家裏一毛錢能買一把。

那姑娘腳跟往上一踮,紅嘴唇一噘在麻臉上吻了三次,還嬌聲嬌氣地叫:“白帆”。老秀才迅速判斷是情人,如今城裏人興這。他常聽到打工的小夥子回村說,奶奶的,城裏人老的能找個小的,我小的連個老的也沒有,因為啥?不就是咱窮嗎?那些年輕、飄亮、光溜臉的姑娘認錢不認人。老秀才心想,也難怪,她們是為了享受,跟著吃香的喝辣的,誰願意跟個窮和尚。

老秀才來到兒子家。他一見到孫子笑了,一邊從提包裏抓出一把糖果,一邊樂嗬嗬地說:“乖孫,叫爺爺,爺爺給你買的糖,拿著。”孫兒看也不看他一眼,拿著玩具進臥室了。老秀才抓滿糖果的手呆在空中,尷尬地站在那兒。

兒媳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手裏織著毛衣。

老秀才滿臉堆笑而又謙恭地說:“媳婦哇!爹來看您了,時間長沒見麵,心裏想得慌。”

兒媳沒有扭臉,身子沒動一下,低著頭冷冰冰地說:“你怎麼不打電話,讓你兒子回去看看得了。”她用眼角的餘光掃一下公爹的腳說:“進屋要換上拖鞋,這地板是剛剛搓過的,免得髒了地板。”

老秀才看看屋裏的木地板,光亮潔淨,他慌忙後退幾步到門口,換上拖鞋。

兒媳抬頭看看他,仍然一言不發。

老秀才看到媳婦如此冷漠,來時的高興勁,一掃而光,心裏感到悲涼。他把手提兜放在茶幾上,默默地坐在皮沙發裏,立刻感到沙發軟軟的,彈彈的,綿綿的,很舒服,心裏說,這沙發得花幾千吧!又看看屋裏豪華的裝修和齊全的名牌家電,禁不住心裏讚歎:“兒子真中。”他問:“寶,還沒下班?”

兒媳仍然不看他,很不情願地說:“他晚上加班,不回來。”

老秀才從自己兜裏掏出一支劣質煙,又掏出打火機點上火,還沒吸幾口,兒媳便皺著眉頭,噘著嘴憤憤地說:“嗆死人了。”老秀才像聽話的孩子一樣,趕緊滅了煙火。

開飯了,老秀才陪著笑臉,招呼孫子吃飯,孫子伸伸舌頭,瞪瞪眼,扮了個鬼臉,老秀才自我解圍:“孫子真滑稽逗人。”然後,準備去廚房端飯。不料,兒媳開了金腔:“我給你端飯。”此言,雖然帶著濃濃的火藥味,但老秀才很感動,像一股暖流湧進心頭。兒媳盛了一碗撈麵,端一盤土豆絲放在餐桌上說:“這一套餐具是為你專用的。”老秀才看看兒媳和孫子都用的是新碗新筷,而自己用的是舊碗破盤子,好像沒有刷淨似的。老秀才倒不在乎這個,心想這可能是城市的規矩,講究衛生吧!吃飯時,老秀才攪攪碗裏的麵條,嚐嚐鹹是鹹,但沒有一點蒜味,可能是澆的鹽水。但他並不講究飯菜的質量,在家裏粗茶淡飯也吃慣了。他發現孫子喜歡吃土豆絲,便為孫子夾一筷。不料,兒媳“啪”一聲將筷子放在桌上,動作很大,喪著臉說:“城市人不興奉菜,再說,筷子在嘴裏捅來捅去的不衛生,夾來夾去給小孩傳染上病怎麼辦?”

老秀才給孫子夾的菜,孫子沒有吃,卻站起來走了。

老秀才的歡心一掃而光,手捏著筷子抖起來,夾著的土豆絲也灑在桌上,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他看看城市家庭用的碗都是小的,盤也是小的,而自己飯量大,吃不飽,想去再盛一碗撈麵,但沒有站起來,惟恐兒媳不樂意,如果真去盛,鍋裏也沒有了。他瞧瞧孫子碗裏還盛半碗麵條,怕倒了可惜,便端著倒在自己碗裏。不料,兒媳忽然站起來,怒氣衝衝地收拾起她和兒子的碗筷走了。老秀才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麼?被孤伶伶地冷落在一邊。

當初,老秀才對兒子留寶找這個媳婦確實不滿意,但從沒有表現出來過。留寶第一趟領著媳婦回家,村裏人擠眉弄眼,有的說,咋恁像銀環她媽的臉,你瞧,那凹鼻子,小惡口眼像刻起來一樣;有的說,留寶就沒見過女人,閉著眼睛摸也不能摸這樣一個老婆,醜還不說,個子精低,站在一起不般配,一個像口哨,一個像喇叭,真是有好漢沒好妻。老秀才笑笑說:“不能光講樣子美不美,隻要人好心善就中。咱莊稼人不就是多上幾年學嘛,沒啥資格挑剔人家。”雖然老秀才這麼說,但心裏也不樂意。他想,既然兒子同意,當老人的也不必幹涉。沒想到兒媳的言行讓他心涼。

晚上,留寶沒有回去,老秀才就住在樓下的儲藏室裏。儲藏室的位置就在居民樓後麵,是一排低矮的小平房,分割成五、六平米的小房間,一戶一間,供樓上的居民放自行車、破爛、煤球等。老秀才躺在儲藏室裏的小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他想想兒媳的言行顯然是瞧不起他,可老人犯賤,即使兒孫氣你個半死,一旦消了氣,也記恨不起來。常言說:“親了惱不透,好麵蒸饃吃不夠。”不無道理。就說村裏的王五吧!他聽妻子的話,打他爹娘。父親一惱之下,到派出所告兒子,派出所人說,捆他去。他父親聽此言,便急匆匆跑回家趕快讓兒子逃跑,惟恐派出所把他兒子抓走。老秀才抬頭看看窗口下,放著兩個破瓷盆,或許是兒媳準備當破爛賣的。他想到中午吃撈麵連蒜汁就沒有,倒不如在這兩個盆裏秧上蒜苗,吃著方便。

第二天中午留寶下班回家,老秀才拉著他的手來到陽台上,指著兩個舊瓷盆樂嗬嗬地說:“你看,這是我上午幹的,等長出蒜苗,吃著方便,新鮮著哩!”這是當天早上老秀才到工地上弄的鮮土,又去菜市場買點大蒜,秧好搬到陽台上的。此時,正在父子高興之際,兒媳回來了,她看到那兩個瓷盆,突然大叫起來:“天哪!是誰這麼缺德?把破爛往家裏收?這家成什麼啦?”

留寶瞪圓眼睛盯著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