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巴特爾比,”我一走進辦公室,臉上就是一幅既平靜又嚴肅的表情,說道,“我非常不高興。我很傷心,巴特爾比,我本來已對你有新的看法。我認為你是個君子,在任何一種左右為難的情況下,隻消略微暗示一下就夠——總之,假設一番就行;可是,看來我受騙了。”我真情畢露地補充說,“你到現在對那些錢連碰都沒有碰過,”我手指著那些錢,仍舊擺在我昨天傍晚放在那裏的地方。

157 他一言不發。

158 “你究竟要不要離開我?”這時我突然發起脾氣問道,同時向前逼近著他。

159 “我不高興離開你,”他答道,輕輕地著重一下“不”字。

160 “你究竟有什麼權利待在這裏?你付房租嗎?你為我付稅款嗎?還是這裏是你的產業?”

161 他默不置答。

162 “你現在還打算抄寫嗎?你的眼睛好了嗎?你今天早晨能替我抄一份小文件嗎?肯幫我校對幾行,或是走幾步路到郵局去一趟嗎?一句話,你到底能不能做點兒事情,表示你不願意離開這裏?”

163 他默默地回到他的僻角裏去。

164 我現在真是又氣又恨,不過,我認為,目前還是慎重為好,壓製一下自己,別再發作。辦公室裏隻有巴特爾比和我兩人。我想起了從前那個不幸的阿當斯和那個更不幸的柯爾特,在柯爾特那間孤單的辦公室裏的悲劇;想起可憐的柯爾特怎麼樣受得了阿當斯的可怕的刺激,輕率地弄得自己大為激動,不知不覺地做出了致命的行動來——這種行動,誰也不可能像自作自受的柯爾特本人那麼悔恨。我在思考這件事情時,常常這樣想,要是那種口角發生在通衢大街上,或者發生在私人寓所裏的話,那就一定不會有這樣的結局。問題正在於這樣的環境:一座完全為人情世故所汙染的大廈裏,單獨一個人在樓上一間孤單的辦公室裏,那間沒有地毯的辦公室,樣子準是有點灰蒙蒙,冷淒淒的,正是這個樣子,越發使得那個倒黴的柯爾特激動得不顧死活了。

165 不過,如果我也激起了這種古老的亞當式的憤怒來,使我這樣來對付巴特爾比,那我就一把抓住他,把他攆了出去。結果怎樣啦?唉,隻消想一想那條神聖的禁令:“我給你一條新戒,你們要彼此相愛。”不錯,救了我的就是這條戒律。除卻深思熟慮以外,慈悲心往往也會成為一條非常明智而謹慎的原則——成為懷有慈悲心的人的一個大護衛。人們會為了妒忌、憤怒、憎恨、自私、自尊心而殺人;可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人會為了溫厚的慈悲心而窮凶極惡去殺人。這麼說來,即使毫無善良的動機可言,隻是出於自私,也會促使人們,尤其是促使脾氣暴躁的人講究慈悲和博愛了。總之,在這個場合上,我竭力壓製我對這個文書的惡感,拚命想到他品行上的好的一麵。可憐人呀可憐人!我想,我實在並沒有什麼惡意,再說,他經曆過了艱難的時世,應該得到寬容。

166 我還立刻拚命專心思索,同時也安慰一下自己的沮喪心情。我試著這樣想,早上向來是巴特爾比心情愉快的時分,到了這個時候,他大概會自覺自願地從他的僻角裏出來,堅決地向著門口走去。可是不然。到了十二點半,火雞開始臉上發紅,打翻了墨水缸,變得像平常那樣暴躁,鉗子卻火氣大消,不聲不響,彬彬有禮;薑餅在啃他正午吃的蘋果,這時,巴特爾比依然站在窗旁,對著那堵無窗的高牆,又在大發幽思。這靠得住麼?我應該承認這事實嗎?那天下午,我沒有再同他說什麼話,就離開了辦公室。

167 又過了幾天,在這段時間裏,我在閑空時,查看了一點愛德華茲的《論意誌》和普裏斯特利的《論必然性》。在這種情況下,這兩本書倒使人產生了一種有益的感情。我逐漸有了這樣的信念,認為巴特爾比給我的這些煩惱,是早已注定了的。巴特爾比給分配到我這裏來住,是出自全能的上帝的神秘的意旨,而上帝的意旨卻不是我這個區區俗物所能窺測的。好,我想,巴特爾比,你就呆在你的屏風後麵吧;我再也不虐待你了,你是同那些舊椅子一樣的無害又無聲的。總之,盡管我知道你在這裏,我卻從來沒有感到如此清靜過。我終於看得出,感得到這一點了。我還領悟到我的生命裏早已注定了的目的。我心安理得了。別人也許有更崇高的任務要執行;可是,巴特爾比嗬,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就是為你提供個辦公室,你高興在這裏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168 我相信,要不是那些來拜訪我的同行說了我一些並非教唆卻不很仁慈的閑話,我這種明智而愉快的心境準會繼續保持下去。可是,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即使一個比較豁達,剛毅的人,也經不住那些心胸狹窄的人不斷的刺激,終於不免泄氣了。不過,老實說,我想到這裏,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因為那些走進我辦公室的人,總會給這個莫名其妙的巴特爾比那副怪相弄得大吃一驚,因此不免對他說幾句不吉利的話。有時候,一個跟我有業務關係的代理人來到了我辦公室,看到隻有這個文書一個人在那裏,總想從他那裏得到一點關於我的行蹤的確切的消息,可是巴特爾比卻隻當沒有聽見來客的話,任自顧自站在房間中央,一動不動。弄得那個代理人隻好對巴特爾比那副樣子沉吟了一番後,一無所得地走了。

169 有時候,室內正在進行委托審判手續,屋子裏盡是一些律師和證人,工作十分緊張,偶爾有個忙得不可開交的律師看到巴特爾比完全無所事事,就請他到自己的辦公室去跑一趟,為他拿些文件來。碰到這種場合,巴特爾比總是平靜地回絕了,依然無所事事的待在那裏。於是那個律師對他瞠目凝視一下後,又對我望望。我能說些什麼呢?後來我知道我所有的同行,都在嘁嘁喳喳,大為驚訝,弄不懂我為什麼要在辦公室裏留著這麼一個怪人。這真使我發愁。而且我又想到,巴特爾比也許到頭來會成為一個長生不老的人,一直占據我的事務所,否定我的權柄,弄得我的來客莫名其妙;傷害了我職業上的聲譽;把我整個事務所弄得死氣沉沉;他卻靠他那點積蓄苟延殘喘的支撐到死(因為無疑,他一天隻花五分錢),結果他也許比我還長命,以他一直住在這裏的權利,要占有我的辦公室。總之,所有這些不祥的想法紛至遝來,加上我那些同行不斷對我屋子裏這個幽靈繼續大發無情的言論,使我內心起了很大的變化。我決心集中全副精力,一勞永逸地丟掉這個沉重不堪的大包袱。

170 不過,在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而反複思考任何一種複雜辦法之前,我先簡單地向巴特爾比暗示,他應該永遠離開這個地方。我以平靜而認真的口吻對他說出了這個意思,由他去仔細而謹慎地考慮。可是他考慮了三天後,告訴我說,他原來的決心仍然不變,也就是說,他還是高興跟我待在一起。

171 我怎麼辦呢?我心裏想,一邊把我的外衣扣到最後一顆紐扣。我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我的良心要我怎樣對付這個人,或者不如說對付這個鬼呢?我一定要擺脫它,他一定得走。可是怎麼辦呢?你總不能把他,把這個可憐巴巴的、臉色灰白的、消極被動的人攆走,你總不能把這樣一個孤苦無依的人趕出門去?你總不能用這種蠻橫的舉動來丟你自己的臉吧?不,我不願意這樣做,我不能這樣做。我寧可讓他住在這裏,死在這裏,然後把他的遺體砌在牆壁裏。究竟應該怎麼辦呢?你說盡了好話,他就是寸步不動。給他賄賂,他卻把錢壓在你桌子上的鎮紙下麵,碰都不去碰它,總之,他顯然是高興纏住你不放。

172 這麼說來,就得采取一種嚴厲的、非常的辦法了。怎麼!你總不會叫警察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帶走,讓他那張天真無邪的蒼白麵孔去蹲普通監獄吧?而且你有什麼理由叫他坐牢呢?他是流氓嗎?怎麼!像他這樣一動也不肯動,還成得了流氓、流浪漢?正因為他不願當流氓,你才想方設法要把他當作流氓,這未免太荒謬了。他顯然沒有什麼謀生之道。嗬,我抓住他的把柄了。還是不行。因為他的確自食其力,這是無可辯駁的唯一證據,證明他確有謀生之道。這麼說來,再也沒有什麼辦法了。他既然不肯離開我,我就得離開他。我可以換個辦公室;可以搬到別的地方去;光明正大地通知他一下,要是我發現他在我新事務所裏,那麼我就把他當作一般侵入犯辦理。

173 第二天,我照辦了,我這樣對他說,“我覺得事務所離市政廳太遠,空氣也不是很好。總之,我準備下星期搬家,而且不再雇傭你了。我現在這樣告訴你,好讓你另外找個地方。”

174 他沒有置答,我也不再同他多說什麼。

175 到了預定的日子,我就雇了卡車和搬運工人到我的事務所來,因為家具很少,幾個鍾頭就把一切都搬走了。那個文書自始至終都站在屏風後麵,可是這扇屏風是我要他們搬的最後一件家具。屏風給拿掉了,像個大對開本那樣給折疊起來,留下他一動不動地待在那間空無一物的房間裏。我站在門口看了他一會,不免有點內疚。

176 我又走進去,手插在口袋裏——可是——心卻跳到嘴裏來了。

177 “再會,巴特爾比,我要走了;再會,願上帝保佑你,拿去吧”,我往他手裏塞了一點東西。可是那東西落在地上,然後——說來也怪——我心一橫就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我久想擺脫掉的人。

178 我在新地方安置停當後,把門關了一兩天,過道裏的每一陣腳步聲都使我心裏一怔。我出去一會兒,再回來的時候,總要在門口停一下,屏聲息氣地傾聽一陣,再插進鑰匙去開門。可是這些恐懼都是多餘的。巴特爾比再也不上我這兒來了。

179 我自以為一切都很順利,哪知這時候,一個慌裏慌張的陌生人來拜訪我了,問我是不是從前住在華爾街某號的人。

180 我自覺凶兆重重地回答說,我就是。

181 “那麼,先生,”陌生人說,這人原來也是個律師,“你應該對你留在那兒的那個人負責。他不肯做任何抄寫工作,他什麼都不肯做;他說他不高興;又不肯離開那地方。”

182 “很對不起,先生,”我雖然裝得泰然自若,心裏卻忐忑不安,“老實說,你指的那個人同我毫無關係——他既不是我的親戚,又不是我的學徒,你不該要我對他負責。”

183 “天啊,那麼他是什麼人呢?”

184 “這我可無法奉告了。我對他一無所知。先前我雇用他做過抄寫員,可是他已經好久不為我做什麼事了。”

185 “那麼,隻得由我來處理他了,——再見,先生。”

186 過了幾天,我沒有聽到什麼消息;雖然我常常感到有一種惻隱之心,要我到那地方去看看可憐的巴特爾比,然而一種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拘謹使我躊躇不前。

187 最後,我心裏想,現在我終於同他一刀兩斷了,因為又一個星期,我依然沒有得到什麼消息。可是就在第二天,我到辦公室的時候,發現有幾個人在我門口等著,樣子極其激動。

188 “喏,就是這人——他來了,”站在前頭的一個人說,這人我認得,就是前回獨自跑來找我的那個律師。

189 “先生,你必須立刻把他帶走,”其中一個胖子說,一邊朝我走過來,他是華爾街某號的房東。“這些先生都是我的房客,他們忍無可忍了;勃——先生”,他指著那個律師,“已經把他趕出來了,他現在還在大廈裏兜來兜去不肯走,白天坐在扶梯欄杆上,晚上睡在門口。在場的每個人都很擔憂;那些訴訟委托人都不到辦公室來了,有些人怕會惹出亂子來;你總得想想辦法,不能耽擱了。”

190 我給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話語嚇呆了,巴不得把我自己關在我的新辦公室裏。我堅持巴特爾比同我毫無關係——正如他同在場的各位毫無關係一樣,可是他們都不相信。他們都不相信,因為他們知道我是最後一個同他打交道的人,因此他們就唯我是問。當時我怕我的名字會上報(因為在場有一個人隱約地威脅過),經過一番考慮後,我說,如果那位律師肯讓我在他的屋子裏同那文書私下談一下話,我當天下午就盡力使他們擺脫他們所抱怨的麻煩。

191 我走上扶梯,到我的老地方去的時候,巴特爾比正好一聲不響地坐在扶梯拐彎那兒的欄杆上。

192 “你在這兒幹什麼,巴特爾比?”我說。

193 “坐在欄杆上,”他溫和地答道。

194 我示意他到那個律師房間裏去。那個律師已經走了。

195 “巴特爾比,”我說,“你可知道,你給我惹了大禍嗎?因為你已被事務所解雇了,卻還硬賴在門口不走。”

196 沒有回答。

197 “現在有兩條路,你必須選擇一條。你一定要做點事情,要不然,就得對你做點事情了。那麼你喜歡做什麼樣的事呢?願意再給人家做做抄寫工作嗎?”

198 “不,我不高興有什麼變化。”

199 “你願意到綢緞店去做職員嗎?”

200 “那種事情太悶氣了。不,我不高興做職員;不過,我也不是愛挑剔的。”

201 “太悶氣了,”我說,“可你為什麼一直把你自己悶起來呢?”

202 “我不高興做職員,”他答道,仿佛立刻就把這件小事決定下來了。

203 “做酒吧的侍者怎樣?這種事情用不著費眼力。”

204 “我根本就不喜歡幹這種事情,雖然我已經說過,我並不是很愛挑剔的。”

205 他難得說這許多話,這倒叫我興奮起來了,我又正麵提出了問題。

206 “那麼你願意替商人到各地去收賬嗎?這個工作可以增進你的健康。”

207 “不,我願意做什麼別的事情。”

208 “那麼同一位年輕紳士做伴到歐洲去,一路上陪他談談天——這可合你的意嘛?”

209 “不,不,我覺得那種事情不具體。我愛靜不愛動,不過,我不是愛挑剔的。”

210 “這樣說來,你是愛靜不愛動了,”我大聲說,這時我實在按捺不住了,我第一次覺得對他忍無可忍,不禁動起火來。“你要是今天晚上不離開這個地方,我倒覺得我應該——我確實應該——自己離開這個地方了!”我有點牛頭不對馬嘴地收了尾,因為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恫嚇的辦法,才能把他那木然不動的脾氣嚇得聽起話來。我覺得再努力也是白費勁,很想早點撇開他,但這時我突然來了最後一個念頭——一個從前不是完全沒有想到過的念頭。

211 “巴特爾比,”我說,聲調之柔和真是我在這種激動的情況下拚命做作出來的,“那麼你現在肯同我到我家裏去——不是我的辦公室,而是我住的地方——在那裏待一陣,等到我們有空的時候,再來商量,給你做出個妥當的安排嗎?好吧,咱們這就走吧,馬上就走。”

212 “不,眼前我根本不高興有什麼變化。”

213 我什麼話也不回答,隻是說到做到,突然避開每個人,拔腿就跑,馬上離開大廈,奔上華爾街,向著百老彙走去,後來跳上一輛剛剛開到的公共汽車,立即擺脫了人家的追趕。我安然無恙地回來後,就清楚地認為,現在我已經算是盡了一切力量,既滿足了我原來的房東和那些房客的要求,又滿足了我自己的意願和責任感,對巴特爾比也有好處,使他不致遭到粗暴的迫害。我現在盡量顯得完全無憂無慮,心平氣和,我的良心也認為我的做法是正當的;盡管事實上並不像我原來希望的那樣圓滿。我怕那個氣衝衝的房東和他那些激怒的房客又來找我,隻得把我的業務交給鉗子,坐著我自己的四輪馬車,到住宅區和郊外逛幾天,經過了澤西市和荷菩肯,悄悄地到曼哈坦維爾和阿斯托裏亞去了一趟。事實上,我簡直是暫時住在我的四輪馬車裏。

214 等我又回到辦公室的時候,哎呀,寫字桌上擺著那個房東寫的一張條子。我雙手發抖地把它打開,條子上說房東派人到過警察局,讓把巴特爾比作為流氓送到紐約市監獄去了。條子上還說,因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巴特爾比,希望我能到那裏走一趟,去做適當的說明。這些消息真使我煩亂不安,我起初是憤怒,繼而簡直是完全讚同這個辦法。那個房東果敢而當機立斷,竟使出一種我自認為下不了手的辦法來;不過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作為最後的手段,這似乎也是惟一的辦法。

215 後來別人告訴我,那個可憐的文書聽說人家一定要把他送到監獄裏去的時候,他竟毫不抗拒,仍是那麼麵色蒼白,木然不動,一聲不響地表示同意。

216 那時候,有幾個同情而好奇的過路人跟著他們一起走,這支沉默的隊伍,由一個同巴特爾比挽著臂的警察領先,魚貫地穿過中午喧鬧悶熱、熙熙攘攘的大街。

217 我收到那張條子的當天,就到紐約市監獄去了,或者說得比較正確點,到審判廳去了。找到了負責的官員,對他申明來意,他告訴我,我說的那個人確實給關在裏麵了。於是我向那個官員保證說,巴特爾比完全是個正直可靠的人,盡管他行為怪僻得莫名其妙,確實是個值得可憐的人。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說了,最後提出意見說:盡可能把巴特爾比寬大地關押一個時期,等到能夠采用比較緩和的辦法再說——雖然老實說,究竟采取什麼緩和的辦法,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總之,如果決定不出別的辦法,就隻能送他到濟貧院去。接著,我要求見見巴特爾比。

218 他因為不是犯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罪,而且他的一切舉止都很平靜,又是無辜的,他們允許他在監獄裏自由走動,還特別允許他在那塊四麵圍起來的草地院子裏散步。我就在那地方找到了他,他孤孤單單地站在院子最僻靜的角落裏,望著一堵高牆,從四周的牢門狹縫裏,我好像看見那些殺人犯和竊賊的眼睛都在窺視著他。

219 “巴特爾比!”

220 “我認識你,”他說,頭也不轉過來,“我不想同你談什麼。”

221 “巴特爾比,可不是我把你弄到這裏來的,”我說,他對我那隱含的猜疑使我感到一陣刺痛。“而且,對你說來,這兒也不是一個很壞的地方。你來到這裏,總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吧。你看,這裏並不如人家所想象的那麼難受。瞧,上邊是天,下邊是草。”

222 “我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他答道,可是看來他也不想再說什麼了,於是我走了。

223 我再回到走廊的時候,碰到一個大胖子,他圍著一條圍裙,一麵跟我打招呼,一麵用大拇指向肩後指一指——“那是你的朋友嗎?”

224 “不錯。”

225 “他想餓死嗎?要是他想餓死,就讓他吃吃牢飯拉倒。”

226 “你是什麼人?”我問道,我弄不懂在這樣一個地方,這麼一個隨便說話的人究竟是幹什麼的。

227 “我是燒飯師傅。有朋友住在這裏的紳士們,都雇我給他們的朋友弄點好東西吃吃。”

228 “是嗎?”我對這個獄卒說。

229 他說正是。

230 “好吧,那麼,”我一麵說,一麵塞幾塊銀元在這個燒飯師傅(大家都這樣稱呼他)手裏,“我請你特別照顧一下我那個朋友,盡量給他吃最好的飯食。而且你一定要盡量對他客客氣氣。”

231 “給我介紹一下,好嗎?”燒飯師傅說,他對我看著,那副表情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找個顯顯他當廚子的本領的機會似的。

232 我覺得介紹一下也許對這個文書有些好處,就答應了;問過那個燒飯師傅的名字後,就同他一起去找巴特爾比。

233 “巴特爾比,這位是我的一個朋友,往後你會覺得他對你很有用。”

234 “有事請吩咐,先生,請吩咐,”那個燒飯師傅一邊說,一邊深深地哈了一下腰。“希望您在這裏覺得很稱心,先生。——場地整潔——房子陰涼——希望您能同我們待一個時辰——能夠稱心如意。今天您想吃點什麼?”

235 “我今天不高興吃飯,”巴特爾比說罷,掉過頭去。“吃飯對我沒有什麼好處;我不習慣吃飯。”說著,他慢步走到圍牆那一頭去,麵對著那垛沒有窗子的牆站住了。

236 “這是怎麼回事?”那個燒飯師傅給弄得目瞪口呆,對我說,“他是個怪人,不是嗎?”

237 “我想他精神有點錯亂,”我不愉快地說。

238 “精神錯亂?是嗎?唔,老實說,我認為你那個朋友是個造假鈔的罪犯,這號人總是麵色蒼白,看起來很文雅的,這些個造假鈔的罪犯。我不禁憐恤他們——不禁憐恤他們,先生。你可知道孟羅·愛德華茲嗎?”他感傷地加上了一句,又住口了。接著,他同情地把手擱在我的肩上,歎了一口氣說,“他害了肺病,死在新監獄裏。看來你不認識孟羅。”

239 “是的,我從來不同任何製造假鈔票的交朋友。我不能在這裏多耽擱了。請多多照顧我那個朋友,我不會叫你吃虧的。再見吧。”

240 幾天後,我又獲準到紐約市監獄去,我穿過了好幾個走廊去找巴特爾比,都沒有找到他。

241 “剛才我還看見他從他的號子裏走出來,”一個獄卒說,“也許他是到院子裏溜達了。”

242 於是我往院子那個方向走去。

243 “你在找那個不聲不響的人吧?”另一個打我身邊走過去的獄卒說,“他就躺在那兒——睡在那邊院子裏。我看他躺下去還不到二十分鍾。”

244 院子裏一片寂靜。這裏不是一般犯人可以來的地方。四周那些厚得驚人的牆把一切聲音都擋住了。埃及式的石造建築那種陰森森的氣氛弄得我心情十分沉重。不過,腳下踏著的卻是幽深的柔軟草地。在那些永遠剪成圓錐形的樹叢當中,這片草地仿佛是靠了一種奇特的魔術,由飛禽通過峭壁丟下的草籽成長起來的。

245 我看到衰弱的巴特爾比,怪裏怪氣地蜷縮在牆角根,雙膝彎曲,側躺在那裏,腦袋碰著冰冷的石頭。可是一動都不動了。我頓時停下步來;接著又走到他身邊,我俯身看到他那雙蒙矓的眼睛張開著,否則他倒像是在熟睡。好像有什麼東西促使我去碰碰他。我摸摸他的手,一股徹骨的寒流直衝上我的臂膀,又從我的脊骨往雙腳流下去。

246 那個圓臉燒飯師傅對我凝視一下。“他的飯已經做好了。他今天又不吃飯嗎?還是他活著而不必吃飯?”

247 “活著而不必吃飯,”我說完,便把巴特爾比的眼睛合上了。

248 “啊,他在睡覺,可不是麼?”

249 “確實如此,”我嘟噥了一句。

250 這篇故事似乎不必再講下去了。隻消想象一下,就可以簡單地知道巴特爾比的安葬情況。不過在同讀者告別以前,我要說,如果這個小故事很使他發生興趣,激起了他的好奇心,想探究誰是巴特爾比,巴特爾比在這個講故事的人同他相識以前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那我隻能回答,我也完全有這種好奇心,可是無法得到滿足。而且在這裏,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泄露一點傳說,這是在那個文書去世幾個月以後偶然聽到的。這究竟有什麼根據,我可永遠摸不準,因此究竟具有幾分真實性,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因為這個含糊的傳說,對我既然不無一定的啟發,那麼盡管它是多麼叫人傷心,卻可以證明別人也有類似的情況,因此我要簡單地提它一下。據說事情是這樣的:巴特爾比原來是華盛頓(郵政局)的死信科一個小職員,後來因為換了上司,突然遭到解雇。我把這個傳說想了一下,那種緊緊控製著我的情感簡直無法表達出來。死信!它聽來不是跟死人一樣麼?想有這麼一個人,他的天性和倒黴的運氣往往會使他絕望得麵色蒼白,那麼還有什麼工作比終日不斷地處理這些死信,把它們挑出來燒掉,更能使他越發麵色蒼白,越發感到絕望呢?因為這些死信每年總要一車一車地燒掉。有時候,這個麵色蒼白的職員從折起的信箋裏拿到了一枚戒指——也許準備帶上這枚戒指的手指已經是墳墓裏的枯骨了;有時候,他發現一張寄來濟急的鈔票,可它所要接濟的人,已經既不能吃,也不再覺得餓了。本來是給那些因絕望而死去的人帶來寬恕,給那些死於非命的人帶來希望,給那些因得不到救濟而咽了氣的人帶來好消息;可是這些負了生的使命的信件,卻奔向死亡。

251 嗬,巴特爾比!嗬,人類!

附:本書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引用了大量相關資料,在此我們向有關作者表示感謝!因為無法取得聯係,不能支付相應的酬金,請看到本書後與我們聯係。

聯係電話:0411-84706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