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個我曾經說過有點小兒科的試驗所產生的惟一效果即:俯身凝望那個山中小湖的效果——仍就加深了我最初產生的異乎尋常的感覺。毫無疑問,我心中那種迅速增長的迷信意識——我為何不這樣稱呼呢?——更加劇了那種感覺本身。我早就知道,這就是那種認為所有的感情都基於恐怖之上的似是而非的法則。而且,可能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當我再次將目光從湖水中那座宅第的倒影向上移到宅第本身時,心中又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幻覺——說真的,那種幻覺是那麼的荒謬可笑,以至於我在這裏提到它隻不過是為了說明使我非常鬱悶的那種感覺是多麼強勁有力,虎虎生威。我當時盡情地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最後我還真的相信那整幢房子及其附近區域都漂浮著一種其自身特有的氣息——這種氣息與周圍的空氣完全不相容,它來自於那些枯死的樹木、灰暗的牆垣和水波不興的小湖——是一種令人討厭的神秘的霧氣,它陰鬱沉悶、凝滯不動、模糊不清,呈現出鉛一般的色調。
5 拋開心中那個夢幻的感覺,我更加仔細地審視著那幢建築物。它的主要特點似乎就是非常古老。它因歲月的剝蝕而大大褪色,薄薄的一層苔蘚布滿了整個表麵,如同一片編織得非常精美的網從屋簷處蔓延而下。然而這一切並不顯得特別衰敗。雖然那幢磚石結構的建築沒有一處出現坍塌,但各部分的完美搭配與每一個石塊的破損之間顯得非常不協調。這種情況更讓我想到了某個廢棄的地下室中的那種木質結構,其外表看起來完好無損,由於室內常年不通風,實際上裏麵已經腐爛了。然而,這座宅第除了外表上有大麵積的衰頹跡象外,結構上卻絲毫顯示不出搖搖欲墜的征兆。或許隻有那火眼金睛的人才能發現一道幾乎看不見的裂縫,而那裂縫從正麵屋頂向下順著牆麵蜿蜒伸出,最後消失在那死氣沉沉的湖水之中。
6 當我走馬觀景的時候,我已經穿過一條短短的人行道,來到了那座宅第跟前。一名前來迎接的仆人替我牽著馬,於是我跨進了大廳的哥特式拱門。另一名躡手躡腳的貼身侍從默不作聲地領著我穿過許多昏暗不明又錯綜複雜的走廊,最後來到主人的房間。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沿著走廊所看到的東西更加深了我剛才說過的那種模糊難辨的感覺。雖然我周圍的一切——天花板上的雕刻,牆壁上昏暗不明的掛毯,烏黑的檀木地板,還有那些我一走過就叮當作響的、幻影般的盾徽紀念品,這些都是我在孩提時代就已經司空見慣的東西——雖然我可以毫不猶豫地承認我對周圍的一切是多麼熟悉——但我仍然驚奇的發現,那些司空見慣的東西所激起的幻想竟是那樣地生疏。在樓梯上,我遇到了厄舍府的家庭醫生。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既狡詐又困惑,他慌慌張張地跟我打了個招呼便走了。這時那名貼身侍從打開房門,把我帶到他的主人麵前。
7 我置身於其中的那個房間很大也很高。窗戶既長又很窄,頂端呈尖形,離黑色橡木地板很高,用手根本夠不著。微弱的深紅色光線透過格子狀的玻璃射進來,將周圍一些比較顯眼的東西照得十分清楚。然而,即使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想看一看房間遠處的角落或帶有回紋裝飾的拱形天花板深處,也還是看不清什麼。四麵牆壁上掛著黑色的帷幔。擺設的家具非常多,但讓人看了不舒服,雖然古色古香,但卻破破爛爛。房間裏到處擺放著書籍和樂器,卻未能增添一分鮮活的氣氛。我覺得自己是在一種憂傷的氛圍中呼吸。一種死板的、沉重的、永遠不可改變的陰鬱氣息彌漫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8 厄舍原來一直是平躺在沙發上的,一見我進來,便非常高興地起身相迎,態度非常熱情,一開始我覺得他未免太熱情了——還覺得這個悲觀厭世者是強打精神對我笑臉相迎。然而朝他臉上瞥了一眼之後,我才相信他完全是真心實意。我們坐了下來,他有好大一會兒沒開口說話,而我則帶著一種半是憐憫半是畏懼的感情注視著他。可以肯定,從來沒有人像羅德裏克·厄舍那樣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發生那麼可怕的變化!我好不容易才辨認出眼前這位臉色蒼白的人就是我童年時代的夥伴。不過他的麵部特征向來都很突出。麵容憔悴,呈死灰色;眼睛大而清澈,再沒有比它更明亮的了;嘴唇有點兒薄,沒有血色,但呈現出一道極其優美的曲線;鼻子是優雅的希伯萊式,但鼻孔卻大得極不尋常;下巴的形狀非常好看,隻是沒有凸出來,這說明他缺乏一種精神力量;頭發比絲還要柔軟,還要纖細——這些特征連同他鬢角上部那異常寬闊的額頭,便構成一幅絕對令人難忘的容貌。他容貌上的主要特征以及臉上流露的神情隻是顯得比以往更誇張一些,但卻給他帶來那麼大的變化,這使我不由得懷疑自己到底在同誰談話。當時他那過於蒼白的皮膚和閃著奇異光亮的眼睛,是最讓我感到驚愕甚至恐懼的東西了。那纖細的頭發也毫不在意地留得很長,當那質地輕柔的頭發飄拂在而不是貼在臉上時,那副怪誕奇特的表情,無論我怎麼看,總覺得不像個正常人。
9 我朋友的一舉一動立刻給我一種不連貫——一種不協調的印象;很快我就發現,原來他有一種習慣性的痙攣,那種他曾經做過一番努力去克服但總是無法克服的痙攣——一種極端的神經質的緊張。對於這種情況,我其實早有思想準備,一是因為他給我去了封信,二是因為我對他孩提時代的某些特質還記憶猶新,三是因為對他特有的身體素質和性情所下的結論。他的動作時而給人一種生龍活虎的感覺,時而呈現出無精打采的跡象。他說話的聲音變化也很快,剛才還顫聲顫氣、吞吞吐吐的(此時他的元氣似乎完全消失),轉眼間又變得活力四射、擲地有聲——變成了那種唐突、有力、不疾不緩的聲調——那種沉著冷靜、完全可以隨意調節的喉音,也許隻有沉湎醉鄉的酒鬼或者不可救藥的吸鴉片上癮的人在異常興奮的狀態才能發出的那種聲音。
10 他就帶著那副模樣向我談到他這次邀請我來訪的目的,談到他渴望見到我的誠摯心情,談到他希望我能帶給他精神上的撫慰。他相當詳細地談到他對自己病情的看法。他說那是一種先天的遺傳性疾病,反正用藥物治療已經沒什麼希望了——緊接著他又補充說,那隻是一種神經方麵的疾病,很快就會痊愈的。這種病的症狀就是他產生了許許多多奇怪的感覺。在他詳細講述那些感覺時,其中有一些讓我既感興趣又覺得困惑,盡管這可能是他的措辭和講話方式所造成的影響。感覺上的病態敏感使他吃了不少苦頭。他隻能吃最淡而無味的食物,也隻能穿某一種質地的衣服,任何一種花的香氣都能把他熏得透不過氣來,即使非常微弱的光線也令他的眼睛不堪忍受,不過隻有某些特別的聲音和弦樂器發出的聲音才不會讓他產生恐怖的感覺。
11 我發現他陷入了一種不能自拔的反常的恐怖之中。“我將會死去,”他說,“我肯定會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我隻能這樣死去,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死亡方式。我害怕以後發生的事,但我害怕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事情所造成的後果。一想到任何意外之事,哪怕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都會引起我精神上難以忍受的焦慮,我不由得渾身顫抖。事實上,我並不厭惡危險,除非我處在它純粹的影響之下——處在恐怖狀態下。在精神失常的狀態下——在可憐的處境中——我覺得那個時期遲早會出現,到時候,我不得不在與恐怖這個猙獰的幻影之間的搏鬥中喪失自己的性命和理智。”
12 此外,從他那斷斷續續、模棱兩可的話語中,我還發現了他精神狀態中另一個奇異的特征。他被某些迷信觀念禁錮得非常厲害——關於他在那幢房子居住以及那以後多年不敢擅自離開那兒——關於他受到一種當他談到其想象的力量時說得很模糊致使我在這兒無法複述的影響——他說,由於長期的默默忍受,他家那幢房子形式和本質方麵所體現的某些特征給他的心靈造成了這種影響——那些灰牆、塔樓,以及完全能夠映照出它們倒影的黯淡小湖,這一切的外觀和形態最終給他的精神狀態造成了這種影響。
13 然而,雖然他猶豫不決,但他還是承認,讓他備受折磨的那種奇特的憂鬱,多半可以找到一個更自然而且更明顯的根源——那就是長期以來重病纏身,實際上已明顯接近死神的妹妹——他最疼愛的妹妹——他多少年來惟一的伴侶——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也是僅存的一位親人。“她要是死了”,他用一種讓我永遠難以忘懷的痛苦的口吻說道,“這古老的厄舍家族就剩下我一個孤家寡人了(一個絕望而脆弱的人)。”他說話的時候,瑪德琳小姐(人們都這麼稱呼她)在房間的另一頭緩緩走過,很快就沒了蹤影;她當時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帶著一種既極度驚訝又有些恐懼的感覺注視著她——然而我卻又發現,要對這種感覺追本溯源是不可能的。當我看著她的腳步漸漸遠去時,一陣恍惚的感覺湧上心頭。當房門終於在她身後關上時,我的目光本能地迅速轉向她哥哥,想知道他臉上是什麼神情——可是他早已用雙手捂住了臉龐,我隻能看見他骨瘦如柴的手指比往常還要蒼白,指縫間流淌著熱淚。
14 瑪德琳小姐的病情早就使她的那些醫生感到無能為力。她的疾病顯示出許多非同尋常的症狀:根深蒂固的冷漠,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還有雖說是陣發性的但卻經常發作的身體局部僵硬症。麵對疾病的壓力,她一直在頑強地抗爭著,可最後並沒有淪落到臥床不起的地步;但是就在我抵達厄舍府的當天傍晚,她終於向毀滅她的病魔屈服了(在夜裏,她哥哥懷著難以言表的不安心情向我通報了她的死訊);這時我才知道,我當時對她的匆匆一瞥,就這樣成了永別——至少那位小姐活著的身影,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15 在隨後的幾天裏,我和厄舍誰都不提她的名字。那段時間,我使出渾身解數,想盡快減輕我朋友的憂傷。我跟他一同讀書,一同作畫,或者我就像是在夢中似的,聽他那把極富表現力的六弦琴即興演奏的瘋狂曲調。就這樣,我們的關係越處越親密,使我越來越能自由地進入他的內心深處,也使我越來越痛苦地發現,我想讓他高興起來的一切努力都完全是枉費心機。那種憂鬱就好像一種先天的、絕對的特質從靈魂深處傾瀉而出,使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16 我就這樣跟厄舍府的主人一同度過了許多莊嚴肅穆的時刻,我將永遠銘記在心。可是對於他將我拖下水、或帶領我進行的那些研究或幹的那些工作,要想讓我表達出它們那種確切性質的觀念,可以說我無法辦到。一種非常激昂且極其混亂的想象力使這一切都蒙上一層硫磺色的夢幻色彩。他即興奏出的那些冗長的挽歌將永遠在我耳際縈繞。在其他項目中,我心裏清楚地記得,他用某種手法對馮·韋伯的那首激昂奔放的《最後的華爾茲》進行了歪曲和誇張。他的那些繪畫體現了他精巧的幻想,他的筆觸讓畫麵變得越來越朦朧,看了之後讓我渾身顫抖,而且正因為自己不知道何以會渾身顫抖,於是我越發感到毛骨悚然。我千方百計地想從那些繪畫中(似乎還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麵前)推導出僅僅屬於書麵語範圍的一些文字,但總是白費工夫。由於那十足的單純,由於那構思的直露,他的畫既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同時又讓人不敢將目光對準。如果說世上有人能在繪畫中畫出思想的話,那這個人就是羅得裏克·厄舍。至少對我來說——置身於當時的環境——該疑病症患者千方百計地在畫布上所潑灑出的純粹的抽象,使我心中激起一種強烈得無法忍受的懼怕,而我以前在凝視傅塞利的那些色彩強烈但幻想又太具體的繪畫時,卻從未曾有過一絲這樣的懼怕。
17 在我朋友那些夢幻般的構思中,有一個倒是不太抽象,也許可以將其用文字加以描述,但又怕詞不達意。有一幅小小的作品,上麵畫的是一個奇長無比的長方形地下室或隧道的內部,裏麵的牆壁低矮,通體光滑、潔白且沒有任何阻隔或圖案。畫麵上的某些陪襯很清楚地顯示那個洞穴離地麵極深,麵積非常大,但哪兒都看不到出口,也看不到火炬或其他人為的光源;但有一大片強光在洞穴內翻騰,使整個空間都籠罩在一種恐怖的不適宜的光亮之中。
18 我曾經說過,他的聽覺神經處在一種病態,除了某些弦樂器奏出的聲音外,其他音樂都令他難以忍受。可能也正是因為他那樣把自己局限在那把六弦琴上,他的演奏才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夢幻般的風格。但他那些即興創作所表現的狂熱流暢,卻不能這樣解釋。表現在那些古怪的幻想曲中的曲調和歌詞(因為他常常一邊彈奏一邊即興唱出押韻的詩文)的狂熱流暢肯定或者說就是源於他精神的高度集中和鎮靜自若,這一點我在前麵暗示過,也隻有在矯揉造作的激動心情達到最高狀態的特殊時刻才能觀察得到。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些幻想曲中的一首詩。原因可能就是他的演唱使我對這首歌有了最強烈的印象,因為我還以為自己從這首詩的內在的或玄妙的意義中,頭一回發現了厄舍的一種感覺,即他已經充分地意識到了他需要頂禮膜拜的崇高理性正搖搖欲墜。這首即興詩的題目叫《鬧鬼的宮殿》,它大致是這樣的,如果記得不是特別準確的話:
一
在綠意盎然的山穀之間,
善良的天使曾在此居住,
曾有座神奇而宏偉的宮殿,
輝煌的宮殿——昂首屹立。
在思想君王的領地上——
巍然屹立!
六翼天使未曾展翅,
從如此美麗的宮殿飛過!
二
金黃色的旗幟光彩奪目,
在宮殿的屋頂飛舞飄揚;
(這一切的一切都一去不複返
已是很久以前的歲月了)
輕柔的和風嬉戲打鬧,
在那快樂的日子裏,
沿著裝飾過的灰白牆壁,
展翅的芬芳四處飄飛。
三
快樂山穀中的流浪者,
透過兩扇明亮的窗戶,
看見天使們輕挪蓮步,
和著琴詩的優美旋律,
圍著王座婆娑輕舞,
那兒端坐著
(思想君主!)
他的榮耀光輝與王座相稱,
王國的統治者就在眼前。
四
珍珠和紅寶石熠熠生輝,
裝點著神奇的宮殿大門,
宮門裏一直飄蕩著,飄蕩著,
一陣陣回聲,一隊山林女神,
一直閃現在宮門,
其職責就是熱情謳歌,
用美妙無比的聲音,
讚美君主的智慧與賢明。
五
但是邪惡,身披愁苦的長袍,
侵入了君主神聖的領地,
(唉,讓我們哀悼吧,因為
他無緣再見到黎明,不幸呀!)
宮殿周身的榮耀,
曾經繁盛一時,光芒四射,
如今隻是依稀記起的往事,
早已被古老的歲月吞沒。
六
如今走進山穀的遊人,
透過那些紅光搖曳的窗戶,
看見許多幻影般的巨怪,
隨著亂哄哄的旋律舞動,
同時又像一條水流湍急的河,
從那道幽暗的宮門穿過,
一群魔鬼不斷地湧上前去,
狂笑不止,卻笑顏不展。
19 我清楚地記得,這首歌詞讓我們浮想聯翩,使我們產生了一係列思想,而在那些思想中就明顯地體現了厄舍的一種主張。我在這兒提到這種主張不是因為它的新穎(因為其他人也有這種看法),而是因為他對這一主張所持的堅定立場。那種主張,按一般情況來說就是草木皆有感覺。但在他混亂無序的幻想中,這種見解顯得更加膽大包天,而且在某種情況下,它竟肆意僭越,侵入了非自然生長的無機領域。我無法用文字全然表達出他對那種見解深信不疑或頂禮膜拜到了什麼程度。然而,這種信念(正如我原先提示的)與他祖傳的那幢房子的灰色石塊有關。他想象那種萬物皆有感覺的條件完全體現在那些石塊的擺設方式上——體現在它們的排列順序上,體現在覆蓋於其上的許多真菌物的形狀之中,體現在宅第周圍那些枯樹所形成的格局中——尤其是體現在那種排列布局長久以來永恒不變之中,體現在水波不興的湖麵映照出的倒影之中。他說,湖水和牆垣它們自身散發出的一種氣息在一點一點地往一塊兒凝聚,而且絕對是在凝聚,從那種凝聚過程就能明顯看出感覺的跡象(我被他的這些話嚇了一跳)。他又補充說,這種感覺的後果從那種無聲無息但卻難以消除的可怕影響上可以看出來,而這種可怕的影響幾百年來就決定著他家族的命運,把他折磨成我現在看到的他——這般模樣的他。這樣的看法無須評頭論足,而我也不想說什麼。
20 我們當時讀了許多書——那些書多年來已在這位病人的精神狀態方麵占據著一個不小的位置——可以想象,它們與病人的那種幻想極其吻合。當時我們一同讀了這樣一些書:格雷塞的《修道院的鸚鵡》;馬基雅弗利的《魔王》;史威登堡的《天堂與地獄》;霍爾堡的《尼克拉·克裏姆地下旅行記》;羅伯特·弗盧德、讓·丹達日涅、德·拉·上布爾的各自所著的《手相術》;蒂克的《藍色深處旅行記》;康帕內拉的《太陽城》。我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一冊小八開本的《宗教法庭手冊》,作者是多名我會教派的修道士艾梅裏克·德·吉羅內。而龐坡尼斯·梅拉寫的關於古代非洲的森林神和牧羊神的那幾節文章,常常讓厄舍在看完之後出神地坐上幾個鍾頭。不過我發現最能激起他興趣的是讀一本四開本哥特體的珍奇小冊子——這是一本教堂的祈禱書,而那個教堂卻早已被人遺忘——書名是《在馬貢廷教堂禮拜儀式上唱詩班為亡靈守夜祈禱》。
21 就在我突然聽到馬德琳小姐去世消息之後的一天傍晚,他告訴我說,他打算要在為他妹妹舉行正式葬禮之前,先把她的屍體放在房子主樓的一間地窖裏保存兩個星期,聽到這話,我不由得想到了那本珍奇小冊子裏所談到的稀奇古怪的儀式以及它對這位疑病症患者可能造成的影響。然而他之所以采取這一獨特的處理方式,自有其世俗的理由,我不應提出什麼質疑。作為兄長的他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這樣對我說),是考慮到死者所患的疾病非同尋常,也考慮到她的那些醫生會毫不顧忌地東探西問,還考慮到家族的墓地位置偏僻,沒有什麼遮擋。我肯定不會否認,我想起了自己剛來的第一天,在樓梯上碰見的那個人有一副陰險的表情,想到這裏,我當然不願意反對他所采取的預防措施了。在我看來,這種做法頂多是沒什麼害處,也絕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行為。
22 在厄舍的懇求下,我親自幫助他安排臨時的安葬事宜。屍體已經入了棺,我們倆人將棺材抬到停放地點。停放棺材的那個地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打開過了,我們手中的火炬差點兒被裏麵那股令人窒息的空氣弄滅,因而我們根本沒有機會仔細查看)非常小,濕氣很重,沒有一點兒縫隙,光線根本透不進來;地窖離地麵非常深,上方正好是我所住的那個房間。顯而易見,在很久以前的封建年代,這個地窖曾被用作監牢來達到極其邪惡的目的,後來又被當作庫房儲存火藥及其他易燃易爆物品,因為它的一部分地板以及我們走過的長長的拱道內壁,都被仔細地包上了一層銅。由於鐵門又大又重,當它隨著鉸鏈旋動時,總要發出異常尖銳的刺耳聲。
23 我們在那令人恐怖的地窖裏把這令人悲痛的重負安放在架子上後,便把還沒有釘上螺絲釘的棺材蓋掀開一點點,好瞻仰一下死者的遺容。我頭一回注意到,他們兄妹倆的相貌簡直是一模一樣。厄舍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於是咕噥著說了幾句話,從他的話裏我才知道,原來死者和他是孿生兄妹,他們彼此之間始終存在著一種幾乎讓人不可理解的同步感應。不過我們的目光並沒有在死者身上停留很久——因為我們感到害怕了。這位小姐正處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時期,但病魔就這樣奪走了她的生命,像所有患身體僵硬症的病人一樣,病魔在她的胸口和臉上惡作劇似的留下了一抹淡淡的紅暈,也在她的嘴唇上留下了一縷令人生疑的永恒的微笑,而人死後的微笑看起來都那麼可怕。我們重新把棺蓋放好,釘上釘子,牢牢地關上鐵門,然後很疲憊地走出地窖,回到樓上那間也同樣令人傷感的房間。
24 痛苦悲傷地過了幾天之後,我朋友精神錯亂的一些特征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他往常那種行為舉止已不見了。日常應該做的許多事情他也不管不問了,或者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他現在總是從一個房間徘徊到另一個房間,步履匆匆,東倒西歪,無所事事。他蒼白的臉色,如果可能的話,又增添了一種更加蒼白的顏色——可是他眼睛裏的明亮光澤早已蕩然無存。以往不時聽到的沙啞聲再也聽不到了,而現在聽到的卻總是一種一直在顫抖的聲音,好像他說話的時候處在極度的恐懼之中。說真的,有些時候我覺得,他那始終焦慮不安的心中正苦苦支撐著某個沉重的秘密,而他正努力地尋求能讓他一吐為快的勇氣。但有些時候,我又不得不把他的一切言行歸結為令人難以理解的瘋癲,因為我看見他以一種全神貫注的姿態久久地對空凝視,仿佛是在傾聽某種他所想象的聲音。怪不得看到他這種現狀,我不免心生恐懼——我也受到了感染。我覺得,他那種荒誕怪異但又給人深刻印象的迷信,其強烈的影響力正逐漸地但也是必然地潛入我的心頭。
25 特別是在把馬德琳的屍體安放在地窖後的第七天或第八天的深夜,當我上床睡覺時,更加體驗到了那種感覺的威力。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而時間卻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竭力擺脫那種早就盤踞在我心頭的緊張情緒,我努力讓自己相信,我的緊張情緒多半是(如果不全是我所感覺到的)由於那使人產生迷惑的影響力——房間裏那些令人沮喪的家具和那些破爛的黑色帷幔。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送來了一陣風,吹的那些帷幔在牆頭來回飄動,當帷幔拂過床頭的裝飾物時,便發出沙沙的響聲。但是我的一番努力沒產生任何效果。一種無法遏製的戰栗逐漸傳遍我全身,最後,一種完全沒有來由的驚恐壓在我心頭,那是一種夢魘般的精神壓力。我喘息著,掙紮著,終於擺脫了夢魘,我從枕頭上抬起身子,非常認真地注視著黑乎乎的房間,豎起耳朵仔細聽——我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這麼做,除非我受到了本能的驅使——聽某種微弱又模糊不清的聲音,這聲音在狂風暫停之時,隔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聽到,但我不知道它從哪兒傳來。一股無法解釋又難以忍受的強烈的恐懼感讓我無法招架,於是,我趕忙穿上衣服(因為我覺得那個晚上再也睡不著了),快速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想用這種方式努力使自己清醒過來,以擺脫我所陷入的那種悲慘心境。
26 我那樣剛剛走了沒幾趟,隔壁樓梯間傳來的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很快便聽出那是厄舍的腳步聲。接下來,他輕輕叩了叩我的房門,拿著一盞燈走了進來。他的臉色還是跟往常一樣,麵如死灰——但是,他的眼睛卻透著一種狂喜的神采——他的一舉一動帶著一種顯然被克製過的歇斯底裏。看到他那種神情,我心裏非常害怕——而當時我覺得,再也沒有比我那麼長時間地忍受孤獨更讓人難受的事情了,所以我甚至還歡迎他的到來,這樣可以給我一些安慰。
27 “難道你沒看見嗎?”他默默地朝四周看了半天之後突然向我發問,“看來你還沒有看見?——但是,別著急!你很快就能看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燈仔細遮好,然後急忙走到一扇窗前,頂著狂風將窗戶完全打開。
28 霎時一陣狂風刮進屋內,那種飛沙走石般的威力差點兒把我們掀翻。那真是一個狂風呼嘯但卻非常美麗的夜晚,一個既恐怖又美麗的非常奇特的夜晚。在我們附近,一場旋風顯然早已蓄勢待發;因為風向變換得非常快,也很劇烈;不過,雲塊的厚重濃密(烏雲低垂,仿佛就盤踞在府邸的塔樓上)並不妨礙我們看見它們從四麵八方急速奔來,一團團烏雲隻是在附近上下翻騰,亂碰亂撞,並沒有飄向遠方。我說即使雲塊的厚重濃密也沒有妨礙我們看見亂雲飛奔的景象——然而我們卻沒有看見天上有月亮或星星——也沒有看見天上有什麼閃電。但是,在那些龐然大物似的翻騰滾動的雲霧的表麵之下,以及我們周圍地麵上的所有物體,都在一種霧氣中閃爍著白光,而霧氣本身就奇怪地發著一種雖然微弱但又清晰的光。那氤氳霧氣彌漫四周,將整座宅第籠罩於其中。
29 “你絕對不能——你不該看這個!”我打著哆嗦,一邊對厄舍說著,一邊輕輕用力將他從窗口拉回到椅子上。“這些讓你產生迷惑的景觀不過是非常正常的放電現象——或者可能是由於小湖中泛出的大量潮氣所致。我們還是把窗戶關上吧——外麵寒氣逼人,對你的身子骨可有害。這兒有一本你愛看的傳奇故事。我念給你聽——讓我們就這樣一起熬過這個恐怖之夜吧。”
30 我隨手拿起的那本古書是朗斯洛特·坎寧爵士的《瘋狂的屈裏斯特》,不過,我把它說成是厄舍最愛看的一本書,可不是什麼肺腑之言,隻不過是說著玩兒,打破一下恐怖的氣氛罷了。說實話,那本書寫得就像臭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也缺乏想象力,可以說沒有什麼地方能讓我那位品位高雅的朋友對它產生興趣。不過,當時我手頭就這麼一本書,況且我還懷著一線希望,那就是想讓我這位焦慮不安的憂鬱症患者在聽到我要念的那些荒唐至極的情節時,能夠安下心來,不再那麼激動(因為精神錯亂的病史上與此相類似的反常病例也屢見不鮮)。在他高興地聽或看起來像是聽我念的這個故事時,他流露出極度緊張的神情,要是我真的能從中做出判斷的話,那我就該慶幸自己的如意算盤沒有落空。
31 我已經念到了故事中人人熟知的那一部分,說的是書中的主人公埃塞雷德想順利地進入那個隱士的住處,結果沒有成功,於是他幹脆強行進入。記得那段故事是這樣寫的:
32 “埃塞雷德天生就是一個勇猛頑強的人,由於他剛灌了一肚子酒,酒勁兒發作,所以現在更是力大無比。對於這個腦子頑固而心腸毒辣的隱士,他再也不想跟他說什麼好話了。這時他發覺雨點淋在肩上,因為擔心暴風雨即將襲來,他便掄起釘頭錘對著門板狠狠地砸了幾下,很快地,門板上就被砸出一個口子。他將那帶著臂鎧的手伸進去使勁一拉,那道門頓時被折騰得支離破碎,那幹裂空洞的木頭所發出的聲音讓人膽戰心驚,使整個森林都發出了回響。”
33 當我剛念完最後一句時,我吃了一驚,然後就停了一會兒。因為我好像聽見(雖然我馬上斷定這是我因激動而產生的幻覺誤導了我)——我好像聽見從這座府邸的某個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模糊不清的聲音,那聲音可能是一種回聲(隻不過聽起來肯定是沉悶的那種),與朗斯洛特·坎寧爵士在書中詳盡描寫的那種劈裏啪啦的破門聲極其相似。毫無疑問,那僅僅是一種吸引了我注意的巧合而已;因為,有了啪嗒啪嗒的窗框撞擊聲,有了越來越強烈的風雨聲,而且風聲中照樣還混合著其他聲音,那個回聲實在算不了什麼,它本身既引不起我的興趣,也破壞不了我念故事的興致。於是,我繼續念下去:
34 “可是首戰告捷的勇士埃塞雷德破門而入後,卻非常吃驚而惱怒地發現,那個心狠手辣的隱士竟然蹤影全無;而展現在他眼前的卻是一條渾身長滿鱗甲,嘴裏吐著火舌的巨龍,它守著一座用金子建造的宮殿,連裏麵的地板都是白銀鋪就;牆上懸著一麵閃閃發亮的銅盾,上麵鐫刻著銘文——
入乎其內者支配此箱;
殺死巨龍者贏得此盾。
35 看到這裏,埃塞雷德便掄起釘頭錘,向龍頭猛砸過去,那條龍立刻倒在他麵前,吐出最後一口氣,那臨死前的一聲慘叫,那麼恐怖,那麼刺耳,那麼撕心裂肺,埃塞雷德不得不用雙手捂住耳朵,不敢聽那前所未聞的可怕聲音。”
36 念到這裏我又戛然而止,當時我心裏感到極其驚訝——因為這一回,不管怎麼說肯定是不容置疑的,我的確是聽到了(雖然我說不上來它來自哪個方向)一個低低的、顯然很遙遠但卻非常刺耳的、拖得很長的、極其反常的尖叫聲或摩擦聲——這種聲音與我想象中的這位傳奇作家筆下那聲巨龍的尖叫聲竟然不差分毫。
37 由於極其離奇的巧合再次出現,無數相互衝突的感覺壓得我心裏非常難受,其中最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驚奇和極度的恐懼,盡管如此,我依然能夠鎮靜自若,免得我的朋友看出什麼苗頭而使他那敏感的神經大受刺激。我並沒有肯定他已經注意到了我剛才提到的那個聲音,盡管在剛才幾分鍾之內他的舉止確實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將原本麵向我的坐椅慢慢地轉了個方向,以便麵對房門坐著;這麼一來,我雖然能看見他的嘴唇在哆嗦,好像在默默地咕噥著什麼,但我卻無法看見他的整個五官,隻能看見一部分。他的頭垂到了胸前——不過,從側麵一看就能看出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睜得很大,當然也就知道他沒睡著。他身體的動作也表明他是醒著的——因為他一直不斷地輕輕地搖晃著身子。由於我非常迅速地注意到了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於是我仍可以繼續念朗斯洛特爵士寫的那篇故事,它是這樣敘述的:
38 “從巨龍那瘋狂而可怕的叫聲中恢複神誌之後,此時此刻,勇士想起了那麵銅盾,想起了要去破解附在銅盾上的魔法。於是他將麵前的巨龍屍體搬到一旁,勇氣十足地踏上那白銀鋪就的地板,向懸掛著銅盾的那麵牆壁走去;可還沒等他走到那兒,那銅盾便落在他腳下的白銀地板上,發出一種非常清脆的、可怕的巨響。”
39 我嘴裏剛吐出這幾個字——就好像那一刹那真的有一麵銅盾重重地落在白銀地板上——就聽到一聲金屬般的鏗鏘聲,那聲音清晰而沉重,不過好像又很壓抑。這下,我完全喪失了勇氣,騰地一下站起來,但厄舍卻依然雷打不動地在椅子上搖來晃去。我衝到他的椅子麵前,隻見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麵,臉上很漠然,沒有一點表情。當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時,他的整個身子猛然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露出一絲苦笑;他說話的聲音很低,也很急促,他結結巴巴地咕噥著什麼,似乎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彎下腰湊近他,終於聽出了他那些話的可怕含義。
40 “沒聽見?——不,我聽見了,我一直就聽著呢,好久了——好久了——好久了——好幾分鍾以前,好幾個小時以前,好幾天以前,我就聽見了——可我就是不敢——啊!可憐可憐我吧,我真是個不幸的人!——我不敢——我不敢說!我們把她活埋了!我不是說過我的感覺很敏銳嗎?我現在告訴你,她在那深深的棺材裏最初弄出的輕微響動我就聽見了。我聽見了那些響動——很多天,很多天以前——可我不敢——我不敢說!可現在——今晚——埃塞雷德——哈!哈!——那隱士家的房門破裂聲,那巨龍臨死前的慘叫聲,那盾牌落地的鏗鏘聲!——嗨,還不如說是她想破棺而出的劈咧聲,她囚牢裏的鐵鉸鏈所發出的摩擦聲,她在地窖的銅壁拱道中的掙紮聲!哦,我能飛到哪兒去?難道她不會馬上到這兒來嗎?她難道不正急急忙忙趕著來這兒譴責我那麼草率嗎?難道我沒聽見她上樓的腳步聲?難道我聽不出她那沉重而可怕的心跳聲?瘋子!”說到這兒,他騰地一下子跳起來,使勁尖叫著,好像要豁出性命一般——“瘋子!我告訴你,她現在就在門外!”
41 他的話好像有一種呼風喚雨的超凡魔力——說話間,在那道非常笨重的烏木房門上,他用手指著的兩個古式的門扇竟慢慢打開了。那是狂風刮開的結果——不過大門外確實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全身素裹的身影,她就是厄舍府裏的馬德琳小姐。她白色的長袍上布滿血跡,瘦骨嶙峋的身子上上下下都有明顯掙紮過的痕跡。她渾身顫抖著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副搖搖晃晃、弱不禁風的樣子——然後,伴隨著一聲微弱的哭泣,她重重地朝屋內倒去,一頭倒在她哥哥身上,而她那猛烈而又痛苦的最後掙紮卻將他哥哥也帶倒在地板上,使她哥哥成了一具屍體,成了他早就預言過的恐怖的犧牲品。
42 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離開了那個房間,離開了那座府邸。當我穿過那條古老的人行道時,我發現四下裏依然是狂風呼嘯。突然,順著人行道射過來一道奇怪的光,我想回過頭看看這道如此異常的光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因為我身後隻有那幢龐然大物似的房子和它的陰影。原來,那道光是一輪快要落下去的圓圓的血紅色月亮發出的,現在月光正透過那道原來幾乎看不見的裂縫非常清楚地照射著。我曾經提到過,那道裂縫從正麵房頂蜿蜒而下,順著牆壁一直延伸到牆腳。當我凝神遠望時,隻見那道裂縫在迅速變寬——一陣旋風呼嘯而來——那輪血紅色的滿月便赫然出現在我眼前——當我看見那一堵堵巨大的牆垣正紛紛坍塌時,我的腦袋一下子變得暈乎乎的——緊接著響起了一種經久不息的震天動地的喧囂聲,聽起來就像洶湧的激流在翻騰怒吼——我腳下那個幽深而陰鬱的山中小湖,不慌不忙、悄無聲息地將“厄舍府”的斷壁殘垣盡數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