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東景物紀略(3 / 3)

從小竿嶺的隘口下來,盤旋回繞,再走了三四十分鍾頭,到仙霞關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間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層雞皮的細粒。

太陽分明是高照在那裏,天色當然是蒼蒼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層一層的排列著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動著的人哩,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許許多多的很整齊的人家,窗戶都是掩著的,門卻是半開半閉,或者竟全無地空空洞洞同死鱸魚的口嘴似地張開在那裏。踏進去一看,地下隻散亂鋪著有許多稻草。腳步聲在空屋裏反射出來的那一種響聲,自己聽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處稻草一動,偶爾也會立起一個人來,但隻光著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開了。你若追上去問他一句話呢,他隻很勉強地站立下來,對你又是光著眼睛的一番打量,搖搖頭,露一臉陰風慘慘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話是一句也不說的。

我們照這樣的搜尋空屋,搜尋了好幾處,才找到了一所基幹隊駐紮在那裏的處所。守衛的兵士,對我們起初當然也是很含有疑懼的一番打量,聽了我們的許多說明之後,他才開口說:“昨晚上又有謠言。居民是自從去年九月以來,早就搬走了。在這裏要吃一頓飯,是很不容易,因為豆腐青菜都沒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隊長是已經接到了江山胡站長的信,飯大約總在預備了吧?”說了,就請我們上大廳去歇息。我們看到了這一種情形,聽到了那一番話,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聲隊長萬福,跳上車子,轉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嶺的那個隘口的時候,幾刻鍾前曾經盤問我們過,幸虧有了陳萬裏先生的那個徽章證明,才安然放我們過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衛兵,卻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就回去了麼?”回來一過此口,已經入了安全地帶,我們的膽子也大起來了,就在龍溪邊上,一處叫作大塢的溪橋旁邊下了車,打算爬上山去,親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宋史浩方把石路鋪起來的仙霞關口。一麵叫空車子仍遵原路,繞到仙霞關北相去五裏的保安村去等候我們,好讓我們由關南上嶺,關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風景。

據書上的記載,則仙霞嶺高三百六十級,凡二十四曲,有五關,×十峰等等,我們因為是從半腰裏上去的,所以所走的隻是關門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關,前前後後,有四個關門。第二關的邊上,將近頂邊的地方,有一座新築的碉樓在那裏,據陪我們去遊的胡站長說,江山近旁,共有碉樓四十餘處,是新近才築起來的,但汽車路一開,這些碉樓,這座雄關,將來怕都要變成些虛有其名的古跡了。

仙霞關內嶺頂,有一座霞嶺亭,亭旁住著一家人家,從前大約是守關官吏的住所,現在卻隻剩了一位老人,在那裏賣茶給過路的行人。

北麵出關,下嶺裏許,是一個關帝廟。規模很大,有觀音閣、浣霞池亭等建築,大約從前的閩浙官吏來往,總是在這廟內寄宿的無疑。現在東麵浣霞池的亭上,還有許多周亮工的過關詩,以及清初諸名宦的唱和詩碣,嵌在石壁的中間。

在關帝廟裏喝了一碗茶,買了些有名的仙霞關的綠茶茶葉,晚霞已經圍住了山腰,我們的手上臉上都感覺得有點潮潤起來了,大家就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說:

“啊!原來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曉得這關名之妙喂!”

下嶺過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裏,坐上車子,再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曾經我們走過的山嶺,這座東南的雄鎮,卻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懷裏去了。

冰川紀秀

冰川是玉山東南門外環城的一條大溪,我們上玉山到這溪邊的時候,因為杭江鐵路車尚未通,是由江山坐汽車繞廣豐,直驅了二三百裏的長路,好容易才走到的。到了冰溪的南岸來一看,在衢州見了顏色兩樣的城牆時所感到的那種異樣的,緊張的空氣,更是迫切了;走下汽車,對手執大刀,在浮橋邊檢查行人的兵士們偷拋了幾眼斜視,我們就隻好決定不進城去,但在冰川旁邊走走,馬上再坐原車回去江山。

玉山城外是由這一條天生的城河冰溪環抱在那裏的,東南半角卻有著好幾處雁齒似地浮橋。浮橋的腳上,手捧著明晃晃的大刀,肩負著黃蒼蒼的馬槍,在那裏檢查入城證、良民證的兵士,看起來相貌都覺得是很可怕。

從冰川第一樓下繞過,沿堤走向東南,一塊大空地,一個大森林,就是郭家洲了。武安山障在南邊,普寧寺、鶴嶺寺接在東首。單就這一角的風景來說,有山有水,還有水車、磨房、漁梁、石坳、水閘、長堤,凡中國畫或水彩畫裏所用得著的各種點景的品物,都已經齊備了;在這樣小的一個背景裏,能具備著這麼些個秀麗的點綴品的地方,我覺得行盡了江浙的兩地,也是很不多見的。而尤其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的,是郭家洲這一個三角洲上的那些樹林的疏散的逸韻。

郭家洲,從前大約也是冰溪的流水所經過的地方,但時移勢易,滄海現在竟變作了桑田了;那一排疏疏落落的雜樹林,同外國古宮舊堡的畫上所有的那樣的那排大樹,少算算,大約總也已經有了百數歲的年紀。

這一次在漫遊浙東的途中,看見的山也真不少了,但每次總覺得有點美中不足的,是樹木的稀少;不意一跨入了這江西的境界,就近在縣城的旁邊,居然竟能夠看到了這一個自然形成的像公園似地大雜樹林!

城裏既然進不去,爬山又恐怕沒有時間,並且離縣城向西向北十來裏地的境界,去走就有點兒危險,萬不得已,自然隻好橫過郭家洲,上鶴嶺寺山上的那一個北麵的空亭,去遙望玉山的城市了。

玉山城裏的人家,實在整潔得很。沿城河的一排住宅,窗明幾淨,倒影溪中,遠看好像是威尼斯市裏的通衢。太陽斜了,城裏頭起了炊煙,水上的微波,也漸漸地漸漸地帶上了紅影。西北的高山一帶,有一個尖峰突起,活像是倒插的筆尖,大約是懷玉山了吧?

這一回沿杭江鐵路西南直下,千裏的遊程,到玉山城外終止了。“冰為溪水玉為山!”坐上了向原路回來的汽車,我念著戴叔倫的這一句現成的詩句,覺得這一次旅行的煞尾,倒很有點兒像德國浪漫派詩人的小說。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