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堂要兵符,調動關防?”張廷玉微微吃了一驚,瞪著那蘇。
“是,隆中堂是這麼說的。”
“你給了兵符?”
“沒有。因為十三爺囑咐過奴才,太後治喪之期,調動一兵一卒,都要怡親王的口諭,或者手諭……”
“不要羅嗦,”張廷玉把手一伸,“折子呢?”
那蘇從懷中抽出幾份一齊遞上來,張廷玉一看,都是黃綾封麵的八百裏加緊奏折,封麵上赫然寫著:
撫遠大將軍臣年羹堯謹奏,八百裏加急密勿
雖然密封完好,但精細的張廷玉一看便知,是十四爺看過又重新封上去的。看來方先生的估計沒有錯,這幾個不安生的阿哥啊,的確別有用心。一麵扣壓西寧凱旋的軍報,一麵又在外頭散布年羹堯兵敗自殺的謠言,難道老八、老十四真在密謀策劃“變天”?還有隆科多,為什麼在這節骨眼上要兵符調動關防呢?難道他也……他不敢再往深處想,拿著年羹堯、嶽鍾麒八百裏緊遞,來到慈寧宮壽康宮東配殿雍正的“靈棚”,急急回命。雍正看了軍報,聽說在老十四手裏扣了好幾天,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臘黃。將軍報草草看了一遍,把手裏端著的奶杯子狠狠朝地上一砸,大叫道:
“傳旨!”
張廷玉、方苞和侍立一旁的李德全、大小太監、侍衛一齊跪了下去。張廷玉和方苞知道,雍正要對他的同母胞弟下手了。不約而同地大聲進諫:
“皇上,大喪之期,不宜――”
雍正仰天一聲嚎哭,不能自製地泣道:“母親啊!既生瑜,何生亮?這是怎麼回事啊!難道自己一個親弟弟就這樣與朕誓不兩立,硬要與老八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嗎?”他突然怒目圓睜,衝李德全降旨道,“李德全接旨!”
“紮!”
“著封貝子允禵為恂郡王,你去太後靈棚前傳旨!”
“紮!”李德全起身欲走。
“回來――”
“紮!”李德全又跪了下去。
“傳旨:守喪期間,所有皇阿哥、皇孫,不得擅離靈棚,誰要不守規矩,格殺勿論!”
“萬歲爺,”李德全一跪一站,已是搖搖晃晃的了。他吱吱唔唔,“這旨……就這樣……”
“就這樣宣!”雍正鐵青著臉吼道,“誰要不守規矩,格殺勿論!”
李德全顫巍巍走了,跪在地上的張廷玉和方苞互望了一眼,誰也不好再諫。這位悲痛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的皇上,是想開開殺戒了。但不會在二十七天的守靈期間,經過“格殺勿論”的嚴旨鎮壓,哪個阿哥――不論老八還是老十四,決不會拿雞蛋往石頭上砸,自討沒趣了。但喪期一過,第一個倒黴的自然是老十四。這叫先揚後抑,在太後靈前給他封郡王,正是要將他幽禁陵園的先兆。張廷玉正這麼想著,雍正先把方先生攙扶起來,而後拉他起來,似已恢複平靜地說道:
“張廷玉,慈寧宮內平安無事,你去給朕招呼外頭不出事就行了。”
果然,孝恭仁皇後烏雅氏的治喪,平平安安過去。八爺黨的“變天夢”又一次落空,徒然把老十四暴露出去被抓了把柄。
雍正元年九月丁醜朔,聖祖仁皇帝歸葬景陵,孝恭仁皇後烏雅氏附葬。恂郡王允禵敕令守陵,實際上被幽禁在父母的陵前。雍正禦製《聖諭廣訓》頒行天下。又向群臣頒發禦製《朋黨論》,其矛頭所指已是眾所皆知了。
其實在頒發禦製《朋黨論》之前,雍正就已把廉親王允禩揪了出來。他的大內密探,已探明老十四扣壓年羹堯軍報的同時,是允禩的門人在外散布“年羹堯兵敗自殺”的謠言,製造混亂,圖謀“變天”。他召集王大臣訓飭允禩,令其改弦易轍,並責令王大臣察其善惡,據實奏聞,揭發廉親王允禩的問題。同時宣布八爺黨的重要成員敦郡王允礻我有罪,削爵拘禁。接著,貝子蘇努,也因坐廉親王黨而削爵拘禁,他的兒子那蘇――那個把年羹堯軍報給老十四的軍機章京,也被革職查辦。十二月,廢太子允礽薨逝,追封理親王,諡曰密。到雍正三年,因八爺黨被革職查辦或削爵幽禁的有允禩、允礻我、允禵以及弘晟、裕親王保泰、鄂倫岱等人。其中允禵由郡王,再次降為貝子。
後來向廷臣宣布老八允禩、老九允禟的罪狀,易親王為民王,褫奪黃帶、黃馬褂,削其屬籍。革其二婦人之福晉,逐回母家。複革民王,拘禁宗人府,敕令允禩改名為“阿其那”(即豬),允禟改名為“塞思黑”(即狗),將允禟囚禁於保定。
允禟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裏,手足都用鐵索鎖著,經常抽筋,怎麼求告也不能放下來消停片刻。由於囚室房小牆高,太陽酷烈,幾次中曙暈了過去,用冷水噴灑又蘇醒過來。是年八月,允禟終於猝死於保定。允禩的處境也差不多,九月,囚死於寓所。
將兩個親兄弟改名為“豬”、“狗”,遭到如此悲慘的非人待遇。不到半年,全都囚禁折磨而死,雍正的暴虐殘忍由此可見一斑。
雍正殘害骨肉的同時,對曹雪芹家,進行了兩次大抄家。第一次在雍正元年,那次抄江寧織造廨署曹家,主要還是為了為西北用兵斂集銀錢。先帝康熙的老友曹寅已死十二年了。曹寅在世時,為接待康熙爺多次南巡駐蹕其家的“大觀園”,大興土木,奢華鋪張,借了國庫七十多萬兩官銀。曹寅去世,康熙爺駕崩,一直拖著沒還。曹寅當年是協助康熙除鼇拜,與魏東亭等十幾個侍衛跟鼇拜在宮中浴血拚殺的功臣之一,所虧庫銀又是花在康熙爺身上。按說,雍正國庫最捉襟見肘,也不在乎從江寧曹家抄來的這份家產。
其中另有不便明說的原因是:曹雪芹的父親曹頫,叔父曹顒,都跟八爺黨中的重要人物允禩、允禟、允礻我 有著千絲萬縷聯係。所以先帝去世屍骨未寒,雍正就命李衛和赫德去江寧,第一次查抄了曹頫、曹顒兄弟的家。這次抄家還稍留情麵,隻是抄走赫赫揚揚百年簪纓望族曹府的浮財,尚未傷筋動骨。
那次抄江寧織造廨署曹家,赫德竟私吞從曹家抄走的浮財黃金四百兩。此事被李衛上了密折,雍正大怒,遂又命欽差去金陵抄赫德的家。才幾個月,如今又輪到自己被抄!從赫德貪汙贓款,可見當時官場的貪汙腐敗,簡直已經到了明搶暗奪趁火打劫的地步。宦海風濤如此險惡,怎不令人觸目驚心。隨著允禩、允禟等王爺親貴死的死,囚的囚,曹家在京城最後的靠山毀了,第二次抄家,便連根拔除了世襲江寧織造已達三代的曹家根基。官職革了,旗籍除了,連祖父曹寅在京城一處房產都被沒收,剛達弱冠的曹雪芹,在京城成了無家可歸的破落公子。曹雪芹的父親、叔父,在第二次抄家以後,均被關進順天府大牢。甚至連曹雪芹本人,也在大牢裏呆過一段日子才被釋放出來。
曹雪芹自幼聰明好學,康熙帶他來京給皇孫伴讀,後入國子監,仍與皇室宗族子弟一起讀書。師傅都是當世學富五車的翰林學士,十餘年寒窗苦讀,雪芹自然已是學識通達,博聞強記,吟詩作賦,琴棋書畫無不精湛。如若不是曹家突遭變故,也許他會走一般學子中佼佼者之路,考秀才、中舉人,再中進士,殿試奪魁,打馬遊街,赴瓊林宴,獲得一官半職。現在一切都化為了泡影。幼年時層樓迭閣,花團錦簇煙柳如霞的織造廨署;美女如雲,丫環羅列脂粉飄香的“大觀園”;少年時隨皇阿哥們伴讀,進出紫禁城,禦花園,看不盡的皇家氣派,賞不盡的皇室奢華,聽不完的皇室雞鳴狗盜、爭權逐利的故事……這一切,瞬息之間在曹雪芹心靈上都成了揮之不去的噩夢!
他已看透人世的大喜大悲,大榮大辱,他對齷齪的現實不再存絲毫幻想。短短一百年,曹家從恩榮的頂點墜入罪臣的深淵,就像皇帝的親兄弟,昨日還是錦衣玉食的王爺,轉眼就成了豬狗不如的囚徒。曹雪芹對殘害骨肉和勳臣的今上恨之入骨,他斷絕了科場入仕,進入官場的念頭。好似參透了禪機的僧人,第二次抄家以後,他拋棄了京城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公子少爺生活,帶一名丫頭悄悄來到西山黃葉村,買了一橫五間有個小院的平房,過起了逍遙無奈的隱居生活。有時,曹雪芹也偶爾進城去會會少年時結交的幾位摯友,在一起吟詩作賦,弈棋喝酒。但是一當回到黃葉村,在孤獨和寂寞中,他的內心就如地殼內滾滾澎湃的岩漿,隻想像火山、地震找一個口子渲泄暴發!一種強烈的欲望咬噬著他,鞭笞著他,他像狂躁病人一樣拿起筆,要把他胸中鬱悶的塊壘――短短二十多年自己親身經曆、耳聞目睹的曹家由盛到衰,大清朝由康熙盛世,到雍正的倒行逆施帶來的衰微,用文字再現出來;把他在皇宮裏見得太多太多的美麗而又薄命的女孩的悲慘命運寫出來……
在西山腳下黃葉村的矮屋裏,那個秋風橫掃著落葉的夜晚,曹雪芹就著昏黃的油燈,在一迭鋪開的稿紙上,寫下了《石頭記》三字。
《石頭記》正是預示康熙盛世的結束,康熙與他眾多的皇子為“太子”、“儲君”,誰繼承大清江山的血淋淋爭奪,真正劃上了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