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灼其華(3 / 3)

“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勞夏公子操心了。”連羽桐穩穩地道。

她看似妥協的辯駁和反擊,實則卻滿是避讓和憐憫,這種姿態令夏芙先更心生憎恨。這些年來的堅持,卻終究換來推辭,兩手空空的虛無終於讓他再也無法容忍,他站起身來,惱羞地丟下一句:“你以為你真能得到真心?你以為像你這種賤命,真能等到天長地久?別做夢了!”

連羽桐苦笑著,對他的辱罵和惡言既不辯解,也不生氣,隻是款款施了個禮,輕聲道:“夏公子慢走。”

夏芙先拂袖而去,再不回頭,連羽桐兀自站在狼藉滿地的房中。這兒滿地的淩亂,唯一還保持盎然生機的,卻是角落處的那幾盆盛放的茉莉,看到花朵舒展的姿態,她的眼中忽然滑下淚水,它們順著她的臉龐滴落,如同清晨附在花瓣上的珠霧。

李斯府邸。四月將逝,柳絮飄飛在空中,本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這兒的人們卻慌張地忙碌著,每個人臉上都是緊張的神色。

一頂轎子停在門口,李斯從轎子裏下來,匆匆步入院中,看到滿麵擔憂的李夫人,以及神情沮喪的詩纓,有些心疼地問道:“還沒有找到陌兒嗎?他如何會丟的?”

詩纓眼圈倏地便紅了,哽咽道:“還是沒消息。”

“那漪兒呢?”

“她一直在哭。”李夫人歎口氣道,“已經加派了人手去找,再等等吧,陌兒那孩子聰慧得很,就算是走丟了,也一定能想法子回家來的。”

詩纓精神幾欲崩潰,難過地道:“怕就怕他是被惡人綁了,前陣子不是還有傳言嘛,有人綁了孩子來勒索錢財,我擔心陌兒——”

“噓,萬不要作這種念想,吉人自有天相,陌兒一定沒事的。”李夫人安慰著詩纓,勸她道,“你總是這麼哭也不是辦法,外麵也找過了,又站在這兒等了那麼久,也該累了,進屋裏去歇歇吧!”

詩纓固執地道:“不,我要在這兒等陌兒的消息。”

李斯歎息道:“別這樣了,先進屋歇著吧,我會派更多的人去找,你先去陪著漪兒,不是說她還在哭嘛。”

詩纓這才念及女兒,隻得先回房去,漪兒蜷縮著身子,還坐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見是母親來了,更是難過,自責道:“娘,都怪我,要不是我讓他去給我買栗子,他就不會丟……”

“乖,別哭啦。”詩纓心裏一酸,眼淚又是止不住,走到床邊坐下,緊緊地握著漪兒的手,裝作堅強地安慰她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要是他回不來怎麼辦?娘,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都是我不乖,非要鬧著出府去玩,都怪我!”

孩子越是自責,詩纓就越心軟,陌兒消失蹤跡至今,已經過去了大半日,若是回來的話,那麼短的一點路程,應是早就回來了,可現在還是沒一點兒消息。她心裏擔心得要命,整個人急得團團轉,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也瘋狂地出去到處詢問路人,卻沒有一丁點兒線索。鹹陽城那麼大,跟陌兒年齡相仿的孩子又到處都是,哪裏這麼容易找到。現在,除了等待之外,她無能為力。

“娘,要是他回來,我一定喊他哥哥的……娘,我一定乖乖的,我再也不跟他吵架啦……”漪兒哭著說著,不覺就累了、困了,最後昏昏沉沉地倒在詩纓身上睡著了。詩纓心疼地將她放好,給她整理好枕頭,掖好被子,往門外望去,天都已經快黑了。

陌兒會去哪裏呢?他總是自恃膽大,平日裏頑皮得很,其實卻是很怕黑的。從上午消失至今,他都遭遇了些什麼?他餓嗎?有沒有吃飽飯?他被什麼人帶走了?會不會想著家裏的人都在擔心他……想著想著,詩纓不覺又是滿眼淚水,正絕望心痛之時,卻聽到外麵有仆人驚喜地喊道:“小少爺回來啦!”

詩纓一時緊張,腳步竟有些踉蹌,她奪門而出,看見院子裏站著陌兒小小的身影時,趕緊衝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忙不迭地問道:“你去了哪兒?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擔心你?你怎麼現在才回來?”她一連串地問著,還沒得到回答,卻見陌兒衣衫破爛,渾身都是傷口,立即驚慌失措,撫摸著他問,“你怎麼了?怎麼渾身是傷?痛不痛?都傷到了哪兒?”

一聽陌兒回來了,李斯夫婦倆也出了門,府中所有的人幾乎都團團圍了過來,大家臉上都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陌兒倒是沒有太緊張,他很沉穩地訴說道:“別提啦,我去給漪兒買栗子的時候,不小心把彈弓弄掉在地上,旁邊就有個人跟我說,會帶我去一個地方,給我最厲害的彈弓。我又不知他是騙子,就跟著他去了,心想很快就能回來找漪兒,沒承想那個人會把我給綁起來,還拿皮鞭抽我……”

詩纓聽得難過死了,緊張問道:“你被打了?都打了哪裏?快,快點,娘帶你回房處理傷口!”

“不用啦!”陌兒撩起手臂,詩纓定睛一看,見他手臂上纏著紗布,傷口都已做了穩妥的處理,不由得愣住了。

李斯問陌兒道:“你說被壞人綁了,後來是怎麼逃脫的?”

陌兒答道:“他把我捆在一個布包裏,給我嘴裏塞了布,還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就知道自己像是坐在馬車上,一路上都在顛簸。多虧我脖子上有個銀圈,我把它掰直了,用尖角割開布袋子,向路人呼救,可是根本都沒什麼人,馬車都快駛出城了,我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他敘述得驚心動魄,眾人也是聽得心急如焚,見他頓住了,就都催促問道:“那後來呢?你怎麼逃出來的?”

“別著急,你們聽我說嘛。”陌兒不急不緩地又道,“那個騙子趕著馬車,聽見我在後頭呼救,他就停下來又想打我,還怕我從車上跳下去,正好有個騎馬的人從車旁經過,我就是被那個人給救啦!”

“啊,謝天謝地!”李夫人撫著心口,總算能輕鬆地喘口氣,轉頭跟李斯道,“大人,我們真要好好地謝謝恩人才是!”

李斯忙問陌兒:“救你的人呢?他叫什麼名字?是不是他把你送回家來的?”

陌兒答道:“他不僅救了我,還帶我去一個醫館包紮了傷口,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他把我送到咱家門口就回去啦!”

詩纓一直處在悲喜交加的情緒之中,貪婪地看著兒子的臉,滿心都是他平安回家帶來的慶幸。這會兒她才算回過神來,責問他道:“娘平日裏怎麼教你的?受人恩惠定當回報,你為何不請他進家裏來?”

“我是要他進來的嘛,可他不願意!”陌兒也有點沮喪,但是片刻又笑了,樂嗬嗬道,“啊,對了,我雖然不知他的名字,但知道去哪裏能找到他。娘,你記得上次漪兒摔傷手掌的事麼?這次也是那個醫館的女大夫給我包的呢!救我的那個人叫她是姐姐,我們如果找去那兒酬謝,一定能見到他的!”

“是麼?那便好了。”李斯也終於放下心來,囑咐詩纓道,“他剛受了驚回來,莫再纏著他問那麼多了,趕緊給他準備晚飯,讓他吃完洗洗睡覺吧!”

“是。”詩纓應道。

李斯又吩咐眾人道:“你們也都回去歇息吧,大家辛苦了一天也都累壞了!”

如此,喧鬧緊張了一天的李府,這時才終於能平靜下來。入夜時分,詩纓望著床上並排睡著的兩個孩子,心中感慨萬千,擔心和緊繃了一天,這會兒才總算能放鬆下來,她感覺到深深的疲憊。她踏著步子,拖著逶迤的長裙,站在窗畔去看外麵,不是月亮該出來的時節,天上隻有點點微弱的星辰,照耀著似乎一成不變的塵世。

那麼,那個人,他也會在世上的某個地方,抬起頭跟她看著同一片星空嗎?她不知道,她唯一能明白的,隻是自己的心。那麼多年了,她始終還是不能忘記他,心中亦無法抹去關於他的一切記憶。

第二日,李斯請人送重金厚禮至醫館,答謝醫館大夫對陌兒的救命之恩,結果禮物被原封不動退回,酬金亦是分文不收。

詩纓甚覺心中過意不去,想要親自帶著陌兒去致謝,但因為逢上李府宴客,所以暫時耽擱了下來。

晚宴將近,詩纓正抱著取酒的小壇子往屋中走去的時候,卻見漪兒一路雀躍地跑進來,口中嚷嚷道:“娘!娘!”

“你來得正好,幫娘把酒抱去送給外公,這是今兒剛能開封的,正好供客人們嚐嚐!”

“哎呀,先別提這個了!”漪兒一點也不關心酒的問題,她扯著詩纓的衣袖道,“娘,我方才見到那個叔叔了!”

“哪個叔叔?”詩纓乍一聽來,覺得摸不著頭腦。

“就是上次我去醫館,跟我聊天的那個叔叔啊!他就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可他怎麼會到咱們家裏來呢?”

詩纓愣了一下,口中道:“哦,也許,也許是外公的客人。你怎知他是救了陌兒的人?”

“陌兒認得他!那個叔叔就在前廳呢,娘,你要不要過去?”

詩纓頓了頓,低頭看看自己穿著的樸素衣服,覺得這樣隨隨便便去見恩人有些不合禮數,便對漪兒道:“這樣吧,娘過會兒就去,你先將酒送去,好不好?”

“好!”漪兒抱著酒壇子往外走,到了門口正好碰上了李夫人,就笑著說,“外婆,一會兒您跟娘一塊兒過來吧,我先走啦!”

“慢著點兒,別摔著!”李夫人憐愛地望著她雀躍的背影,寵溺地叮囑著。

待李夫人進房之後,詩纓已換上了華麗些的外衫,她問李夫人道:“娘,家裏今天都宴請些什麼客人?”

李夫人答道:“沒多少人,今晚主要是請夏侯爺家的公子,名字叫夏芙先,他父親病了,他替代父親來談由兒的婚事。唉,我就是頭疼,不知該怎麼是好,所以來找你想法子。”

“夏家的公子?那不是就是筱蝶姑娘的哥哥。”

“是啊。”李夫人歎氣道,“你也見過筱蝶的吧,我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姑娘,可由兒為什麼就是不中意呢?為了今晚的筵席,已經三番五次告知他必須回家來,可他居然真就沒回來!”

“爹一定很生氣吧。”詩纓安撫著李夫人,輕聲道,“娘,您別著急,我會再勸勸由兒的。”

“嗯,待會兒你跟我一塊去見客吧,家裏人少,氣氛不熱絡,顯得對客人不尊重。”

詩纓覺得詫異,若救了陌兒的人就是夏家公子,為何當晚沒進來敘情。再說,也從未聽聞夏家有女兒是在醫館做事的,他們家應是隻有夏筱蝶一個女兒啊!詩纓左思右想也不對勁,便問李夫人道:“就來了夏公子一人麼?”

李夫人答道:“還有一個他的朋友,那人如今在鹹陽城也是很有名氣的,聽大人說他從外地來的,在這兒不過幾年,已經是名氣顯赫,身家富貴了,何況才學比之夏公子也不遜色,還曾經幫助呂丞相編書立著呢!”

“他叫什麼名字?”詩纓猜測這人才是陌兒的恩人,不由得就想立刻知道他的名姓。

李夫人似是有些記不住,皺著眉頭想了好久,才回答道:“似乎是姓丹,叫什麼來著?我想想……”

詩纓愣住了,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頓了似的。

李夫人忽然道:“啊,想起來了,叫丹霄!對了,咱們家的玉佩啊、玉枕啊什麼的,全都是出自他的店裏。這人年紀輕輕卻很有本事,在長陽街都開了四家玉器店了,確實了不得……”正滔滔不絕地說著話的李夫人,瞧著詩纓失神的表情,不覺有些訝異,疑惑地問她道,“你怎麼了?詩纓!”

詩纓眼睛紅紅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終於開口了:“娘,您先去前廳吧,我馬上就來。”

李夫人隻得先走了,詩纓待她離去好大一會兒,才跟了過去。隔著屏風,詩纓看著座上的四個人,李斯、李夫人、夏芙先……最後一個,是他!啊,真的是他!丹霄!

詩纓覺得心都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般,她萬萬不能想到,她所期盼的重逢,會在這種時候猝不及防地到來——他知道她的所在嗎?他知道她是誰嗎?他知道陌兒和漪兒嗎?想到孩子,詩纓又愣住了,天哪,為什麼沒有想到這個——萬一他已經成婚,那怎麼辦?還有,萬一,他根本不想見到她,那又該怎麼辦?

“相同的酒釀製出來後,用不同的器具盛出來時,滋味也不甚相同。玉石、象牙、銅器,都是可以盛放酒的,但若說到不失酒的香醇,還是玉器最好。”舉起玉杯的夏芙先從容微笑道。

李斯朗聲讚歎:“賢侄不愧是鹹陽城第一才子,不光知曉天文地理,竟還懂得釀酒的法子。”

“哈哈哈,李大人謬讚了,我這也是跟別人學來的,略知一二罷了。”夏芙先說著,就指著身畔的丹霄跟李斯介紹道,“我的這位丹兄弟,他才是天下才學無一不精呢!”

丹霄趕忙謙遜道:“不敢不敢,讓李大人見笑了。”

李斯爽朗笑笑,誇讚道:“此前我也是久聞丹公子大名,一直無緣得會,今日一見,果然氣質非凡!”

雖然李由並不在場,但因為李斯的盛情,場麵也並不顯得尷尬和單調,夏芙先舉杯道:“小侄先敬李大人一杯!”

“好!”李斯舉起杯來,同夏芙先對飲。

喝完杯中的酒後,夏芙先驚訝地讚歎道:“此酒飲來滋味倒是清奇,來來來,丹霄,你也嚐嚐,自你之後,我算是生平頭一回喝到這種可口的酒,甚至比之你釀的還要香醇!”

丹霄舉杯品了一口杯中的酒後,忽然整個人愣住了,他神色僵硬,過了好半天才又飲了一口,這次真是徹底呆住了。

夏芙先沒注意他的失態,兀自問道:“這是什麼酒呢?我飲過黃酒、葡萄酒、桂花酒、菊花酒、蓮花酒,卻全然都不是這種滋味。丹霄,你嚐過這種酒嗎?”

丹霄不語,他沉默著,僵愣的神色令眾人生疑。李斯顯得很尷尬,就問他道:“怎麼,丹公子,為何不說話?莫非這酒不合你的口味?”

“不不不!”丹霄回過神來,將手高高一拱,問李斯道,“恕在下冒昧問一句,大人您這酒從何而得?”

李斯答道:“要說這酒,還真算是輕易難得。”

夏芙先笑著吹捧道:“我這丹老弟從前也是懂得釀酒的,所以好奇問問。李大人在宮中地位顯赫,家中有好酒也不稀奇,肯定是別人送來的好禮吧!”

“不。”李斯答道,“這酒不是別人送的,而是府中自家釀製。”

“自家釀製?”丹霄不敢相信地問道,“府上有人會這釀製方法?”

李斯望著丹霄,沉吟片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他道:“怎麼,莫非丹公子你知道這酒如何釀成?”

詩纓躲藏著、聽著,覺得渾身顫抖著,怎麼都控製不住,她隻能用左手握著右手,強迫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響。

“見過一人用這法子。”丹霄神色稍有些黯然,回答李斯道,“這酒須得采秋菊落英,木蘭墜露,取其盛放的華貴清奇,再輔以生長在穗子最頂端的高粱,以及從山頂流下的澄澈泉水,用上七七四十九道工序才能完成……”

“咦,這樣說來,你從前喝過這種酒?”夏芙先問道。

丹霄頓了頓,而後輕聲答道:“一次,生平隻有一次,十年前,我喝過她釀的酒,那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詩纓再也忍耐不住,兩行熱淚自眼中流落下來。

她哆嗦著,感覺意誌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正茫然中,卻感覺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回過神來低頭去看,原來是陌兒和漪兒,他們一左一右拉著她,小聲問:“咦,娘,你怎麼在這兒?”

“噓!”詩纓忙蹲下身來,做了噤聲的動作,小聲囑咐他們道,“莫要聲張!別讓他們聽見娘在這兒。”

“為何?娘,您不去見見我的救命恩人嗎?”陌兒生疑問道。

詩纓結結巴巴地撒謊:“我,我身體有點不舒服。”說著便伸手扶著額頭,假裝不適狀跟他們道,“我想回房去歇歇,你們也別亂跑,出去玩兒吧,別打攪了外公的客人。”

“可我想去跟那個叔叔說說話呢。”漪兒遲疑地道。

“別去,別去。”詩纓聲音裏帶著顫抖的緊張,她盡力讓自己的神態看起來自然些,緩和了一下語氣道,“客人跟外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小孩子不能上前去打攪,你們乖乖地聽話,好嗎?”

陌兒和漪兒都有些失望,但又不能違逆她的意思,所以最後都沮喪地點點頭,應了她道:“好吧。”

看著兩個孩子從廳堂重新跑進了院子裏去,詩纓這才終於放下心來,她回過頭,再一次隔著屏風去望丹霄,他看起來神采飛揚,與六年前的俊朗相比,顯得更內斂穩重了些。

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遠,隻隔著一麵屏風而已,但她僵立腳步站著,忐忑著。詩纓心內覺得,這層薄薄的屏風,卻如同橫亙在他們中間的漫長歲月一般,厚重且尖銳,並非抬起步子就能跨越的距離,它使他們之間顯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