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去濃塵(3 / 3)

李斯默默聽著,不時地點頭,跟隨呂不韋從政的這些年,李斯非常明白呂不韋的深謀遠慮。他是商人出身,擅用金錢攻勢瓦解,蠶食敵對勢力,在擔當秦國丞相的這十年來,呂不韋為秦國奪取了許多戰略要地和富庶地區。放眼長遠未知的未來,李斯仍是覺得,呂不韋的功績極難被超越,可惜的是,因為勢力強大而致樹敵太多,被罷免之後,百官無任何一人敢站出來為呂不韋求情,他即將遠離鹹陽這件事,已是在所難免,無可挽回。

呂不韋自桌案下拿出一個玉雕的盒子,遞給李斯道:“這個,你帶回去收好。”

李斯不解地問:“這是什麼?”

“打開看看便知。”呂不韋道。

李斯將盒子打開,見裏麵是手工所繪的幾幅羊皮地圖,他細細看去,不由得驚了,那地圖竟是來自其他六國!李斯極其震驚:“這……這居然是——”

呂不韋製止了他接下來的話,不動聲色地道:“你如此聰明,想來應該知道老夫的意圖。”

“下官自是明白,可,可丞相您怎會將此重要的物件交付與我?”

呂不韋道:“隻有你能來接管,好好守著,必會有那麼一日。”

“大人……”

“回去罷,李大人。”呂不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已是將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再也沒有遺憾一般,沉靜道,“待老夫離開後,若你有空歇的時光,莫忘記跟老夫寫上幾封書信便是,雖不能常相見,有字句聊慰亦可。”

李斯喉頭哽咽,承諾道:“您放心,下官一定謹記!”

告別呂不韋後,李斯將玉雕盒子隨身藏好,沿著府門走出去。站在街道上時,他回頭望了一眼呂府的大門,晚秋寒冷的風中,隻有門口的一對燈籠來回地晃蕩著,也沒有侍衛守護,往昔的輝煌和鼎盛仿似都再也回不來了,徒剩一派蕭索和淒涼。

天下萬事,誰能料?

連呂不韋都走到這一步,旁人誰又能保證前路一帆風順!

李斯深知自己懷中的物件是多麼珍貴,他也知道,呂不韋這一去,必然是不歸的路途,他們餘生,怕也是再無相見的機會。但呂不韋的博大胸襟,以及對天下萬事的包容氣度,卻將一直照耀李斯的前路,令他有底氣和魄力去擔當那些未完成的大任。

呂不韋仿佛終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將高若從雍城帶回的殘破錦帛交予丹凝。

丹凝握著這片寫著字跡的布帛,覺得甚是陌生,不解其意地問道:“大人為何給我這個?”

“你帶著它去見丹霄吧,我想他應該會給你答案。”呂不韋隻淡然地回了這麼一句,便再不多言。

丹凝滿心疑惑,卻再也問不來別的答案,隻能依照呂不韋的吩咐去見丹霄。這一次倒是很輕易,她去玉館便見到了丹霄,仿佛他是刻意在等待她一般,見她來了,便帶她去僻靜的地方談話,著急問她道:“姐姐,聽說呂不韋已被罷免,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你知道丞相的事?”丹凝生疑問道,“那你為何不去探望一眼?畢竟他一向待你不薄。”

丹霄回避她探尋的目光,隻敷衍道:“實在是因為玉館事情太多,我抽不開身罷了。”

“你撒謊!我來了許多次你都不在,你究竟去了何處?”

“莫要問這許多,你對我還有什麼不信任的麼?”丹霄避輕就重地回答她,又催問道,“你呢?你做了什麼打算?現在他已落到這步田地,你跟著他一定會受牽累,不如,我給你找個地方躲避,待他離開鹹陽城,你便自由了!”

丹凝不敢相信地問:“霄兒,你,你在說什麼?”

“我說錯了嗎?難道你餘生還要受他牽製?現在你要自由了!姐姐,你再不必回那個地方,過你不喜歡的生活!”

丹凝卻像是頓悟了什麼似的,她自袖中拿出那張錦帛,遞給丹霄,盯著他問道:“這個東西,你識得不識得?”

接過錦帛之後,丹霄先是愣了一下,繼而變得警惕,追問她道:“這……你哪裏來的?誰給你的?”

“莫問我來處,你且回答我,是不是你做的?霄兒,是不是你?”丹凝問著這些話的時候,隻覺得心裏出奇的痛,她似是能預料到什麼,又完全明白了什麼一般,喃喃道,“我便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卻總也沒想到會是你。”

丹霄閉口不言,手裏緊緊握著那張錦帛,絲毫也不為自己辯解。可他的這種態度,已然令丹凝得到了答案,她不敢相信地搖頭,目光裏噙著淚,淒涼地問他道:“我們受了多少苦,錯過了多少年,好不容易才保全性命活著相見,各自平安已然是不幸中的萬幸,你為何還不知足,徒去招惹了這些是非?”

“是呂不韋告訴你的嗎?否則你怎會知道!”丹霄恨恨道,“他既然知道了真相,準備要拿我如何?”

“霄兒!你居然這般執迷!”丹凝苦口婆心道,“你在大人身邊待了三年,熟讀詩書亦懂得政事,你怎會不知忤逆謀反的罪過。說到底,丞相大人就是被你累及的,你怎能說出這種恩將仇報的話?”

丹霄被她責怨得急了,他反問她道:“你擔心他嗎?你是真對他動了情,還是隻不過要報恩?你究竟欠他什麼,何以搭上自己的一切?”

“霄兒!”

丹霄並未被她製止,他繼續說道:“你以為你不說,我便什麼都不知道?我一早就查明了一切,是他強迫你留在府中,是他和那個狠心的女人害你失去孩子,終生受苦!我從與你重逢之後,就已然對天起誓,我要他們欠你的一切,統統以等同的代價給還回來!”

丹凝愣住了,她聽著丹霄所說的話,望著他眼中的陰影,此時此刻,她明白了他的所作所為。但,在她的眼中,他分明就是一個盲目仇恨的孩子。

“我一直以為你長大了。”丹凝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從眼睛落下來,悲傷地說道,“現在我才明白,原來,一直都是我錯了。”

“姐姐,你為何要說這種話?”丹霄不忍看她流淚的模樣,他對她承諾道,“我是長大了,你並未看錯,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也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

丹凝卻不再理會他,現在,她能做的,便是要盡快趕回呂府去,她要知道呂不韋的心意。呂不韋早已知道真相,他會拿丹霄怎麼辦?這才是她最擔心的事情。

天已黑了,呂不韋聽到從院子裏傳來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及近,在寂寞蕭索的午夜裏,這樣的聲音讓他覺得溫暖。他疲乏無力地閉上眼睛,心中卻已然明白,他不久便要失去唯一的一縷溫暖了,所有他猜測和等待的結局,很快就都要來到他的麵前。

丹凝如同做錯事的孩子,輕輕地站在他的身旁,帶著歉疚去喊他:“大人。”

“你問過他了?”呂不韋睜開眼睛,與她驚惶的目光對視。

“是。我……我絕沒有想到……”丹凝似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她現在滿心都是憂慮,說話時吐出的氣息都有些戰栗,緊張的模樣令呂不韋甚是憐惜。

“不用說,我明白。”呂不韋拍拍她的手背,指著身畔的椅子,輕輕道,“來,陪我坐一會兒。”

丹凝依言坐下了,看著他不動聲色的表情,也不知他心內在想什麼,隻能主動問道:“您本可以將霄兒交出去的,是不是?可您卻一直忍著不說,也沒任何舉動,這是為什麼?”

呂不韋沉吟良久,才終於回答她道:“如你所言,我確實可以將他交出去,但即便那樣,我也逃不開今天的局麵,畢竟禍端因我而起,我始終難逃幹係,大王不會寬恕我。再說,你與他姐弟情深,若我真把他的所作所為揭穿,他就必死無疑,你願意看到那種結局麼?你豈不是要永生恨我?”

“我——”丹凝說不出話來了,呂不韋所言正中她的心事,別的她真是不擔心,但隻要涉及到丹霄,她必是拚卻一切也望能換他平安無險。

呂不韋望著她澄澈的眼眸,又道:“我已吩咐高總管,給了府中下人安頓的錢物,今夜將他們全部遣散出去,而我準備明天就離開了。你應是也明白,大王已下令驅我出鹹陽,這地方待不得了。”

“大人……”丹凝未語淚先流,已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她心內滿滿的都是對呂不韋的愧疚,這個深沉儒雅的男人,不管她當初是否心甘情願,現在,他對她而言確是極為重要的,他們有過肌膚之親,有過相濡以沫的珍貴,還有過一個未能降世的孩子……她愛他嗎?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帶著崇拜的心情感激他,卻是不爭的事實。

呂不韋望著丹凝的眼淚,似乎是能明白她的心意一般,她那幹淨的淚珠刺痛他的眼。如今,他必得按照事先預想的那般,迅速撕裂自己的身體,去掏出血淋淋的一顆心,那是他最不願拱手相讓的珍貴,也是他時至今日,唯能保留的一絲良知。終於,他開口與丹凝道:“凝兒,這一次,你若離開,我不會再留你。”

丹凝忙道:“大人,我不會離開的,絕不會!”

呂不韋搖搖頭,真真切切地同她說道:“你不必再委屈自己了,真的,你再也不用跟我過這種敷衍對付的生活。”

“我沒有什麼委屈,大人千萬別趕我走,這種時候,我一定會陪著你一起度過,絕不會離開的!”丹凝非常堅決地道。

呂不韋苦笑,突然提起:“你可記得,從前你還未跟丹霄相遇的時候,許多次我都跟你承諾,說一定會幫你去尋弟弟……”

丹凝很快打斷了呂不韋的話:“大人的恩情我一輩子不忘——”

“不,你聽我說完。”呂不韋打斷她的話,很嚴肅地說道,“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致歉,我從未能如你想象得那般仁慈大度。事實上,為了怕你尋到弟弟後離開我,我甚至期望你們永生不要相遇,更莫說替你去尋他了,因為我知道,隻要找到他,你就一定會走……”

丹凝愣住了。

她知道,呂不韋全然可以不必對她說這些的,他的自私、陰暗、霸權,他可以全部埋藏心中,永遠不讓她看透的,但是,他全都說出來了。在她麵前,他不似一個飽經風雨的謀士,倒像一個不會掩飾的孩子。

丹凝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出來,她心裏生疼,壓抑著哭泣聲同他道:“請別再說了……求你……要是你再說下去,我怕我恨你!”

呂不韋幽幽道:“對不起,凝兒。但我,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如果沒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你根本不必受那麼多苦,也不會失去孩子,你應當恨我的。”

最終,丹凝哭泣著離開他的房間,呂不韋想,她不會再回來了吧。這一次,她一定會走得遠遠的,去過屬於她的人生。

呂不韋長歎一聲,吹熄了燈燭上床睡覺。這是並無夢境糾纏的一晚,蝕骨般的安寧,帶著揮之不去的滄桑,使他覺得人生濃塵濁霧全都散了,再也不能來遮他的眼,亦不能來擾他的心。

丹凝伏在客房的桌案上,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陽光已透過窗縫照耀進來,她渾身僵硬並覺得非常寒冷。

桌上的燈火還燃著,不合時宜地被刺眼的陽光映照著,光焰給比了下去,顯得尤其微弱,且因那燈撚子燒得太長了,冷不丁地爆出一個燈花,突兀的一個聲響,宛如在空氣中響起的雷聲——丹凝猛然打了個冷戰,也不知是何緣由。

她伸手扇滅火光,開始回憶昨晚的事。對於昨天的記憶,一樁樁回想起來,心內覺得非常茫然,先是去尋丹霄,回來後跟呂不韋深談,她都能記得清清楚楚,但後來的記憶卻有些茫然了。費了半天的力氣,她才記起自己回了客房歇息,本是全無困意的,因為心裏很亂,太多理不清的思緒,又不知今後應當如何。大約是到了深夜時分,婢女送來一盞安神茶給她,她隨手接過來飲下一口,之後似乎就昏睡不醒了。

丹凝起身動動酸痛的胳臂,走進院子裏去,這才發現異樣:整個呂府一丁點兒聲音也沒有,像是成了一座空宅子,她不敢相信地到處找了一遍,才驚覺真的沒有任何人的影子。偌大的一座府邸,現在就剩下她獨自一人!

人都去哪兒了?呂不韋呢?高若呢?那些如蕭城一般忠心守護呂府的侍衛呢?為什麼一個人也不見了?像是頓悟了什麼一般,丹凝又衝回屋子裏去,她端起昨晚喝剩下的那盞茶,在鼻息底下仔細地聞了聞,這才發現,原來這杯茶是被下了藥的!她就是因為不經意飲了一口,所以才會沉沉睡到現在!一個普通的小婢,自然是不敢對她下藥的,那麼,是誰主使這一切……呂不韋!一定是呂不韋!天哪,他斷然是已經離開鹹陽了,隻把她自己留下來!

丹凝越想越覺得害怕,她突然變得慌張起來,這會兒她這才發現,桌子上還壓著幾張有字跡的錦帛。丹凝打開看了,頓覺涼意襲頂,這是一張休書和一份房契,房子是她之前曾安住過的一處秘宅,另伴隨房契和休書的,是簡短的書信,出自呂不韋之手。他告知她說,從現在開始,她可以自由地開始新的人生,他在秘宅給她留下一箱子金銀珠寶,那些錢財足夠她過上一世奢侈安穩的生活。

“姐姐!姐姐!”院子裏傳來丹霄焦急的叫喊,丹凝聽得真切,便迎了出去。一看到她,丹霄擔憂的神情立即消散,他驚喜地問道:“你沒走?你還在這兒!太好了,太好了!”

“霄兒,你怎會找來這裏?”丹凝問他。

丹霄答道:“我聽聞天還沒亮的時候,呂不韋就帶著隨從出了鹹陽城,我生怕你被他帶走了,還準備追過去,騎馬經過府門的時候下來看看……這下好了,不用去追了,你沒走就好!”

丹凝垂下頭去,沒有言語。丹霄注意到她手中拿著的書信,問她道:“那是什麼?呂不韋留下來的?”

丹凝無力地點點頭,與他道:“是,他放了我自由……”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姐姐,從此以後你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了,難道你不覺得高興嗎?”丹霄問她。

丹凝沉默不語,她一點兒都不覺得高興。自由了,不是嗎?以後的人生,像是行駛在一條無人掌舵的船上,她可以憑著意誌決定自己的方向,卻絲毫不覺得慶幸和歡樂,這是為什麼?

她腦海中回憶著第一次見到呂不韋,他將她救下來的情景,又回憶起與呂不韋重逢的這些年,他待她千般珍重的點點滴滴。最清晰的記憶,莫過於她奔波於旅途的那個夜晚,呂不韋從南山回來投宿至農舍,重新與她見麵的時刻,入夜時分,外麵的大雨嘩啦啦地下著,天與地全都籠罩在蒼茫的雨水之中,他們挨在一起,他擁抱著她,溫暖的胸懷令她感動,她同他道:“大人,您對我的好,我統統都會記得,一生也不會忘記。”

但彼時的呂不韋,他回答她的話是:“我不要你記得這些,我要你跟我走。”

現在呢,他獨自遠去了,再不要她來跟隨。丹凝惶惑地想象著,他是因何離棄了她呢?是因他恨她嗎,恨她的弟弟毀了他的一切?不,這不是真正的呂不韋,他若真是恨,定要想出法子泄去心火,但他什麼都沒做,他默默走了,留給她許多年看不到,並再無牽絆的未來。

此時此刻,丹凝又想起呂不韋昨晚說起的另一些話,他道:“凝兒,這一次,你若離開,我不會再留你。”

他還道:“對不起,凝兒。但我,我必須告訴你這些……如果沒有我介入你的人生,你根本就不必受那麼多苦,也不會失去孩子,你應當恨我的。”

呂不韋對她的心意,縱使她不能感同身受,又如何會不明白。但在休書上,他卻決絕地寫下與她情分已盡的話,故意想要使她心安。心髒倏忽絞痛起來,丹凝覺得自己連站立的力量都沒有了,她捂著自己的心口,失去了支撐一般倒下去。身旁的丹霄看得焦急,趕緊接住她,將她抱在懷裏,感覺她整個人都癱軟了一般,神色疲憊得令人難過。她閉上眼睛後,流下兩行清淚,這模樣令丹霄難過不已,他晃了晃她,輕聲喚她:“姐姐,姐姐,你怎麼了?”

亦不知時間過了多久,丹凝才終於恢複過來,她伸手拭去淚水,推開他站起來,默默地去收拾自己的衣物。

丹霄茫然地站在她身後,看她做這一切,心裏緊張不已,他問她道:“你,你做什麼?你要去哪裏?”

“我不能住在這兒了。”丹凝鎮定地回答他道。

“那,你要去哪裏?該不會……該不會你要去尋他?”丹霄整個人都警惕起來,他嚴厲說道,“我不會讓你去的!”

丹凝回過頭來,她靜靜地望著丹霄的眼睛,怎麼辦呢?這是她一生中最心疼、最在意的親人,無論他做了什麼,他在她眼裏,始終還是那個在綠茵草地上讀書的少年,她愛他,願意給他一切,隻要有他在身畔,還奢求別的什麼——她的人生,如今不是正該到了別無奢求的地步麼?

“我哪兒都不去。”丹凝柔聲同他道,“從現在開始,我留在你身邊,哪兒都不去。”

丹霄愣了一下,繼而感動得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滿麵喜色,奔至她的身邊,扶著她的肩膀問道:“真的?你說的都是真的?”

丹凝點點頭,對他承諾道:“是。”

“太好了!太好了!”丹霄開心得像個孩子,他快速地去幫她收拾衣物,慌慌張張又喜悅無比,口中喃喃說道,“我們快點收拾,快點離開這裏,太好了,我真開心。”

……丹凝收拾好衣物,與丹霄一起離開呂府。站在門口這條寬闊的路上,她眺望離開鹹陽的路途,前方是山巒與樹林,太遠太遠的地方,是呂不韋將要涉足的蜀地,亦是她看不到,也不會去追隨的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