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凝垂下眼瞼,放任自己依靠他的肩膀,她輕聲道:“我信你……但我仍是不能讓霄兒涉險,隻要他能平平安安活著,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好男兒頂天立地,必得有一番作為,才不算枉來塵世走一遭。”呂不韋勸說丹凝道,“你若執意如此,很可能會斷送他的前程,他確實是很有才華的人,莫非你想因自己的畏首畏尾耽擱他一輩子嗎?”
聽了呂不韋的勸解,丹凝的心有些動搖。她細細一想,自己的確未曾問過丹霄日後的打算,但她卻能從短短的相見時間裏看到他不凡的一麵,幼年丹霄就聰明異於常人,若真是一生隱遁收斂,倒也真有些委屈他了,想到這兒,她不禁有些遲疑:“這……依大人之見,我應當如何?”
“你應當放手讓他去攀登高處。”呂不韋對她保證道,“我都是為了你好,凝兒,他既是你的親人,就等於也是我的家人。把他交給我,你就放心吧。”
呂不韋的這番話感動了丹凝,在他殷切目光的注視之下,她終於對他點了點頭,默然道:“一切聽憑大人做主。”
呂不韋心中竊喜,將她攬在懷中,他所想的是,隻要能留住丹霄,丹凝也就不會離開他,可以一直與他相伴。
丹凝在他懷中輕聲歎道:“你知道麼,他不在的日子,我一次次告訴自己說,寒冷的冬天總會過去,漫長的黑夜總會變亮,活著總是得活著,雖不知心中有何向往,要等待些什麼……現在好了,現在我再也無須為這些傷神。”
在這春風沉醉的夜晚,門外花香暗暗浮動,與丹霄一別七年後的丹凝,在此時才終覺心神俱安,再無驚惶。
她心內暗暗祈禱著,但願今後的日子,與這唯一的親人再不相離。
時光就這樣若有若無地流動著,轉瞬之間,三年已過。
這三年以來,在丹霄的打理下,“戒憂堂”玉館已在長陽街立足鼎盛,並接連開了兩家分店。丹霄培養出幾個精良的玉雕師,因此玉館的活計他便不必親自動手,隻消背後指點便可,很多的時間他都用在了讀書上,不管是文學還是商經,呂不韋都是對他傾囊相授,從無任何私心。
自從與丹霄重逢後,丹凝一直過著平和安好的日子。趙姬在三年前就已遷徙離宮,前去雍城行宮躲災避難,據說她臨行之前曾請道士算了一卦,卦言她若繼續留在鹹陽,將有性命之憂。因而,在得到嬴政允諾之後,趙姬就帶著嫪毐轉遷至雍城居住,這一住就是三年。
嫪毐因終日侍從趙姬,又得趙姬在嬴政跟前美言,所以備受嬴政寵信和感激,得到的賞賜異常豐厚。遷到雍城後,那裏的一應事情便全由他做主,光是伺候他和趙姬的仆婢就有百千餘人。聽聞他是太後跟前的大紅人,各地去投奔他求仕途的賓客也不少,漸漸地,雍宮長信侯嫪毐的名氣,幾乎要與鹹陽城的文信侯呂不韋並列了。
在此之前,呂不韋養了上千門客,包吃包住,並發給他們錢財,將這些人集中起來,讓他們把所見所聞、所思所考撰寫成文字,彙集成冊。丹霄跟著呂不韋的日子,也加入到編纂撰寫書著的人群中。在門客們最初交上來的書稿中,因為大家各有各的心得和經曆,所以五花八門寫什麼的都有。他們在文章裏暢所欲言,論萬物古今之事,上下四方、興廢治亂、士農工商等全都有論及,丹霄所做的事情就是要對這些文章進行遴選、歸類和刪定。
這些門客之中,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雖不乏賢士能人,大多卻都恃才傲物,擺脫不了輕視別人的習氣。起初他們很看不起丹霄,認為自己辛苦所作書稿由一個毫無名氣的年輕人來刪改,實屬不能忍受的屈辱,但等他們看完丹霄修改過的稿件後,卻隻能默默歎服了——丹霄雖然年少,才華卻當真出類拔萃。
待書著終於完成時,已經秦王政八年,書中融合了儒家、道家的思想觀點,對法家和墨家觀點則采取批判態度,可謂“諸子之位兼有之”。全著共含八覽、六論、十二紀,一百六十篇,共二十多萬言,初定名為《呂覽》。可呂不韋思來想去,終覺不夠妥當和響亮,他不知要給這著述換個怎樣的名字,便決定聽聽丹霄的意見。
為此呂不韋特意召丹霄進書房,與他商討道:“如今書著已成,也算了卻老夫一樁心願。今日請你前來,就是想聽聽看你的意見,老夫想給書著取個好名,你有何高見?”
丹霄謙遜道:“此事自然當由大人拿主意,丹某怎敢妄言。”
“老夫既然請你前來,便是信任你,你隻管說說自己的想法,不必太拘泥。”
丹霄低頭沉思片刻,並未直接回答呂不韋的問題,反而問他道:“大人身為國父,官高位重,有權有勢,為何還不滿足,一定要花重金立此書?”
呂不韋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覺得呢?”
丹霄答道:“若丹某沒猜錯的話,大人定是想要流芳百世,名存青史,令萬世後人敬仰。”
“你倒是夠直接。”呂不韋並未怪責丹霄的坦白和冒犯,反倒因此覺得跟他更親近了些,也就直言道,“孔夫子被世人尊為學問大師,正因他寫了《春秋》一書,孫武能當上吳國大將,也是因吳王看過他寫的《孫子兵法》。因而不瞞你說,老夫廣納賢士編書立著寫出《呂覽》,最初也是想揚名立世,垂範後代。”
丹霄微微一笑,同他道:“既是如此,以丹某所見,大人不如就將此著取名為《呂氏春秋》吧!”
“《呂氏春秋》?這如何使得!”呂不韋雖心有喜悅,表麵卻還推搪道,“沽名釣譽者,自古非賢士,老夫雖有心留名千古,卻不能將眾人之力作竊為私有啊!”
丹霄卻道:“在外人看來,大人雖是借他人之手揚自己聲名,但您能彙合各派學說,兼儒墨合名法立著,此舉已逾人千裏,史無前例。若沒有您,也就沒有這部巨著,大人您絕對是功不可沒。因此,丹某覺得,此書取名《呂氏春秋》再適合不過!”
呂不韋被他說得動了心,當下按捺喜色,裝作鎮定道:“既是如此,好,那就叫《呂氏春秋》吧!”
丹霄卻又問道:“書雖已著成,卻不足以廣為人知,大人準備如何將書著遍及鄉野,得天下人歎服?”
呂不韋道:“此事老夫也做了打算,預備讓人謄抄千萬冊,先一一傳閱出去,到時定能聞名於世。”
“書著二十萬言,待千萬冊抄完後,已不知何時何日!”
呂不韋問道:“除此之外,還有其他法子嗎?莫非你有高見?”
丹霄胸有成竹地道:“丹某倒確實有個法子,可以在短暫時間內,使《呂氏春秋》廣為人知。”
呂不韋饒有興趣地問:“哦?你有何妙招?不妨說來聽聽!”
丹霄穩穩答道:“丹某以為,大人可先令人將書著全文一字不漏抄出,之後貼在鹹陽城的城牆上,並張貼布告做出承諾,若誰能將《呂氏春秋》改動一字,或刪或加一字,則當即賞黃金千兩。大人您想想看,此舉不但能使《呂氏春秋》盡善盡美,真正做到字字珠璣,最重要的是,慕名前來的人們,肯定會爭相閱讀此著,那麼大人就真的做到揚名天下了!”
呂不韋聽完丹霄這番話後,不禁撫掌歎道:“不僅精益求精,還可擴大聲望,兩全其美,果真妙招也!就按你說的辦。”
此後,書著便真就命名為《呂氏春秋》,呂不韋還做出決定,派高若吩咐下去道:“速將此書謄抄整齊,懸掛在鹹陽城門之上,放出話去,若有誰能改動一字,即賞千金!”
不久之後,謄抄好的《呂氏春秋》全文貼在鹹陽城牆上,並帶有允諾一字千金的布告。此舉一出,果真引來萬人爭相閱讀,消息越傳越廣,包括諸侯各國的遊士和賓客在內,卻沒有一人能對文字妄加改動。這並非意味著此書真的已盡善盡美,之所以沒人敢出頭擅改,應當也是敬畏呂不韋的權勢。但不管怎樣,呂不韋還是非常高興的,編書立著一字千金這件事,使得他聲名愈盛,虛榮之心自然也得到無限滿足。
呂不韋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是,他還沉浸在名利光耀的人生,會突然被一場意外的陰謀連累,從而遭遇翻天覆地的變化。
秦王政九年四月,嬴政赴雍城蘄年宮舉行加冠典禮時,遇一幹叛眾暗中襲擊,幸而因事先準備隨護的兵力眾多,才使嬴政免遭劫數,帶領百官全身而退。雖毫無損傷,但嬴政心裏卻是萬分怒火,認定是有人故意發動武裝叛亂,旨在阻止他一統天下,所以勃然下令,一定嚴厲徹查此事,將幕後主使者揪出來。
不久,負責查辦此案的官員接到密報告發,告發人聲稱發動武裝叛亂的主使者正是嫪毐!除此之外,密報還說嫪毐並非宦官,他與太後淫亂私通,並生下兩個兒子。嫪毐不僅將這兩個兒子隱藏起來,還和太後密謀,若秦王嬴政死去,就立新生的兒子繼承王位。
這不知真假的密報攪得嬴政心神難安,雖然此前他對母後的風流韻事早有聽聞,但卻一向秉承睜一眼閉一眼的態度,基本上沒做任何理會,包括呂不韋同趙姬多年的私通,他也是佯裝不知。但這次卻非同以往,嫪毐和趙姬有染一事,不僅事關母後的聲譽及王室尊嚴,還牽扯到呂不韋作為大秦宰相的忠心或叛變,因為嬴政清楚記得,當初正是呂不韋舉薦嫪毐前去趙姬身邊的。
嬴政暗中雖是怒火中燒,表麵卻不動聲色,他派了心腹去徹查嫪毐與呂不韋的關係,才得知原來三年前趙姬並非為避禍才離宮的。當年呂不韋將嫪毐送給趙姬時,偽造了嫪毐宦官的證明,這才使嫪毐得以侍奉趙姬左右。兩人暗地私通淫樂,終至趙姬寡居懷孕,唯恐被人察覺,才掩飾假稱占卜有難,從而借口離開鹹陽。她與嫪毐兩人去了雍城居住後,不久產下一對雙生子,三年來盡享天倫和自由,儼然像對正大光明的夫妻。
徹底查清楚此事來龍去脈之後,嬴政於九月將嫪毐三族人眾全部殺死,又親手殺死趙姬所生的兩個兒子,並把趙姬軟禁在雍宮,徹底限製了她的自由。這一係列的禍事來得猝不及防,就連久經風雨的呂不韋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他很清醒地明白,這所有的一切自己都難逃幹係,嬴政除掉嫪毐和胞弟之後,接下來要懲戒的,恐怕就是身為丞相的自己了。
早在莊襄王異人時期,呂不韋就抱著“欲以並天下”的意願,希望秦能一統天下,這個狂妄的夢想他雖然未能親自實施,但看著嬴政一天天增長,一天天強大,他已然能預料到,實現這個夢想的人,必是嬴政無疑。而他與嬴政之間所存在的相權和王權的矛盾,最終必是最難過的一關。為了這一天,呂不韋早從多方麵做了應付和自保的準備,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功成身退之前,在嫪毐這一環節竟會出現如此大的紕漏,使他措手不及,亦無力彌補。
在禍及自身之前,呂不韋冷靜下來,召高若密商道:“嫪毐叛亂一事,老夫勢必會受到牽扯,這是逃也逃不掉的,但不管大王決定如何處置老夫,老夫勢必要查清事實真相。”
高若不解,猶疑問道:“小人聽聞嫪毐招兵買馬,發動叛亂是早有預謀,這不就是真相嗎?大人您還要查什麼?倒不如早做打算。”
“不。”呂不韋擺擺手道,“嫪毐這人老夫最清楚不過,他雖然貪心,卻隻圖錢財美色,老夫認識他許多年,知道他並非心思縝密之人,密謀發動叛亂,傾覆天下這種事,憑他的膽魄絕非能做出來的。”
“大人的意思是?”
呂不韋篤定道:“應是有人從中作梗。”
高若愣了一下,旋即道:“小人明白了,小人這就去查。”
呂不韋叮囑道:“此事須得謹慎,不能讓旁人察覺。”
“大人放心。”
高若帶了兩個心腹一塊兒前去雍城,暗中訪查,使了不少錢財買人口信,終於,在半月之後,他帶著查來的消息,從雍城返回到呂不韋身邊。
入夜,丹凝見呂不韋遲遲不回房,擔心他身體太過操勞,因而去書房催促他快些歇息,卻無意在書房門口,聽到了呂不韋與高若的對話。
高若對呂不韋回報道:“小人在雍城查到,長信侯揮金如土,又喜歡大宴賓客,所得俸祿照此花銷,必然所剩無幾。至於武裝叛亂一事,他背後確是有人財力支持,才得以招兵買馬收斂人心。”
“老夫便說嫪毐沒有膽略做此驚天動地的大事,背後主使者到底何人,查出來沒有?”
高若答道:“小人費了許多力氣和功夫,卻真是查不出那人的來處,隻知道他號稱金大人,每隔兩月差人去雍城密見嫪毐,送金銀供嫪毐買兵器馬匹以及糧草日用,但他本人卻從不現身。”
“金大人?”
“正是。”
呂不韋沉思片刻,繼而追問道:“他就沒有留下一點蛛絲馬跡?抑或一點循跡可找的漏洞?”
“倒是有一點,聊勝於無。”高若自衣袖中掏出一張錦帛,遞於呂不韋道,“這是小人花了重金從太後身邊的隨從那兒得來的,像是被燒剩一半的書信,據說是出自金大人親筆,但小人比對過了,發現此書信字跡潦亂歪斜,應是刻意用左手寫出的……恕小人直言,單憑這麼一丁點兒的痕跡,真是很難再查到什麼有力的線索。”
呂不韋接過那張錦帛,在手中端詳良久,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有陣陣寒意抵擋不住地襲來,他衝高若搖搖手道:“辛苦你了,高總管,你先去歇息吧!”
“是。”
高若退了出去,到了門口,才發現丹凝站在那兒,忙與她打招呼道:“夫人,這麼晚了尚未安歇?”
丹凝道:“我來看看大人。”
“大人在書房。夫人,如若沒有什麼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
“高總管走好。”丹凝目送高若離去,這才走進書房。見呂不韋手執書簡,似是正在忙於政務,便柔聲細語同他道:“大人,時候不早了,該歇息了。”
“嗯。”對於她的出現,呂不韋並不覺得訝異,似是早就知道她在門外一般,他抬頭去望她的臉,忽然問了一句,“對了,凝兒,為何這陣子不見丹霄來府上,他在忙些什麼?”
丹凝如實答道:“前日我去探望過他,‘戒憂堂’開了第四家分店,他這陣子一直很忙。”
呂不韋沉吟片刻,而後歎道:“老夫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三年的時間而已,他如何做到的。”
丹凝微笑道:“大概是霄兒天生有經商的本事吧,這還要多虧大人您的幫助,霄兒才能有今日的成就。”
呂不韋卻搖搖頭,神情嚴肅地道:“你以為我在說他開了四家玉館的事嗎?不,我所歎服的事,卻並不是這一樁。”
“大人此話怎講?”丹凝隱約能察覺到,呂不韋似乎是話中有話。
呂不韋肅穆說道:“或許你我都看輕了他的能力,以為他年紀輕輕,卻全然無從預料,他居然有這般翻天覆地的才幹。”
丹凝愈發覺得糊塗了,問呂不韋道:“大人您究竟何意?丹凝不明白,莫非是霄兒犯錯了嗎?”
呂不韋沒有回答她,卻離開桌畔,走近了她身邊,輕聲問她道:“你眼中的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丹凝定定回答:“雖然我與霄兒失散多年,但自幼看他長大,對他的心性脾氣,我還是很了解的……霄兒從無害人之心,他簡簡單單,更加不會做害人之事。”
呂不韋卻灼灼道:“凝兒,人總是會變的,你想過沒有,他已經不是你所以為的孩子了。有些人看似庸碌平常,與世無爭的模樣,但事實上,也許擁有最能取人性命的武器。”
“我還是不懂,難道……”丹凝忽然覺得心神忐忑,她像是明白了什麼,又像是依然墜在雲霧之中。
呂不韋卻歎了口氣,帶著點疲憊與她說道:“算了,不說這麼多,你先回房去歇息吧。”
“大人您呢?還不安歇麼?”丹凝關切地問道。
呂不韋道:“我尚有些事情需要處理,你先睡去吧。”
丹凝無奈,隻得從書房離開,一路上心神不安,總覺得有非常不好的預感。在無意間聽過了高若和呂不韋的密談,又經曆方才與呂不韋的談話後,她直覺丹霄已被牽涉到一個深深的旋渦中,似是極難脫身一般。
而呂不韋,他靜靜坐在書房中,眼前放著的,是高若呈上來的那張燒損的錦帛。不管寫這書信的人如何刻意偽裝筆跡,且用了左手書寫,呂不韋還是能辨認出他落筆起勢的氣度——丹霄,他大概萬萬也料想不到,這麼微小的一點痕跡,也會出賣他辛辛苦苦的隱匿。
呂不韋回憶著自己的功過,論及對大秦的功績,他身為宰相,自是當仁不讓居功至偉,但過錯呢?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自己錯在與趙姬之間的關係了斷得並不幹脆,若他當初能以天下大任為目的,不再跟趙姬有所牽扯,那麼,應當就不會一錯再錯,釀成今日大禍。再往前想想呢,他又覺得,如果不是他的野心貪念,將趙姬送給異人,也許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趙姬不會對他餘情未了,他們也都將各得其所,相安無事。
然而,世間哪有後悔藥,又何來能將時光逆行倒轉的輪盤?即便是有,恐怕他也未必肯回去吧。他寧可像現在這般如履薄冰,畢竟,他所愛的,就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