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放半分(3 / 3)

呂不韋神色平靜,恭敬地對她施禮之後,自袖中拿出一個木製的細長小盒,遞向趙姬跟前道:“臣隻是來給太後送件東西。”

趙姬微微一笑,作勢輕啟木盒,問呂不韋道:“這裏頭裝的是什麼物件?難不成丞相有什麼好禮要送哀家不成?”

“太後看了便知。”呂不韋不動聲色。

趙姬懷著好奇之心打開木盒,卻見半截鮮血淋淋的舌頭躺在裏麵,立時嚇得花容失色,將那盒子擲到地上,驚得往後退了幾步,惶恐未定地問呂不韋:“你……你為什麼拿這惡心的玩意兒來?這,這是誰的?”

呂不韋冷冷一笑,回她道:“還能是誰?便是與太後形影不離的黃氏!”

趙姬聞言目瞪口呆,她一直還在焦心黃氏去了何處,為何當日出門之後未再見蹤影,卻壓根沒料想到,黃氏早已身遭劫數,長埋黃土之下。

“你究竟做了什麼?她,她在哪兒?”趙姬顫抖著問呂不韋道,“你把她殺了,是不是?”

呂不韋又是冷笑,不作回答。趙姬望著地上從木盒裏跌出來的血舌頭,胃裏已翻江倒海,險些就要吐出來,她怒聲責道:“大膽呂不韋,你眼裏還有沒有上尊下卑,竟敢私自動哀家身邊的人!”

呂不韋不惱也不怒,平靜的聲音中帶著些諷刺:“臣不過是效仿太後罷了,比之太後的手腕,臣還算規矩。”

“你!”趙姬恨恨地瞪他,忽地明白了什麼,繼而臉上浮現出譏誚表情,了然於胸地諷刺他道,“你這麼做,是為了那個丫頭嗎?”

呂不韋不置可否,趙姬卻已從他的沉默裏得到答案,頓覺悲憤交加,也不管什麼姿態身份,直揪著他的衣袖問:“呂不韋,我是什麼?從以前到現在,你什麼時候把我放在眼裏過!而今我竟真比不得一個丫頭在你心裏的分量了,是不是?你怎忍心如此待我!”

“太後請自重。”呂不韋不帶一絲感情地推開她,在他的眼中,這個楚楚可憐的失態女子,徒剩下一具華麗的軀殼,內心卻是無比醜惡。

趙姬瘋了一般,眼神悲哀,淚水滿臉,又哭又笑地道:“太後?哈哈哈,呂不韋,你要虛偽到什麼程度?你真以為天下人都不知你我過往?你整天稱我太後,對我彬彬有禮,假意惺惺,你以為這樣假裝著,就能令天下人用清白的眼光看你了嗎?”

呂不韋不與她辯駁,也不想過多與她糾纏,他仍是如來時一般平靜自然,不卑不亢地與她道:“臣既已將來意稟明,便不打攪太後休息了,先行告退。”

此話說完,他便毫無留戀地轉身就走,剩趙姬一人怔怔站著,喉嚨裏噎著滿腹未來得及傾吐的委屈。呂不韋的腳步聲沿著她房外的走廊逐漸遠去,終至什麼也聽不到,耳朵裏唯剩外頭的雨聲,細小的風隨雨絲飄來,打得走廊沿途的燈燭忽明忽暗。

趙姬追出門去,想再同呂不韋多說幾句,卻隻看到茫茫夜色之中,他孤獨的黑色身影踽踽獨行,慢慢地消失不見。門口站著的侍衛與宮婢見她滿麵淚痕,皆是心中擔憂畏懼,也不敢多看,自覺地都低下頭去。

仿佛方才是經曆了一場硝煙戰火一般,趙姬覺得渾身疲累,她無力地揮揮手,對宮婢道:“今晚哀家去別的屋子歇息,你們將這間屋子打掃幹淨。”

眾人不知她何意,待進入房中,看到地上的木盒和血淋淋的舌頭時,不由得嚇得麵麵相覷,卻無一人妄敢多言,隻能默默無聲地將殘局收拾了去。

趙姬移去別的房中安歇,宮婢唯恐她怕冷,將褥子鋪得厚厚的,她躺在上頭卻仍覺得寒。這寒是自骨頭裏透出來的一般,不管屋中的暖爐燃到多旺,她還是哆哆嗦嗦。

時光仿佛倒回到她與呂不韋決裂的那個夜晚,今夜這個絕情的呂不韋,與她二十年前看到的那個男人一模一樣。二十年前,她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當時又驚又喜,以為自己終不至於再做姬妾,可憑這腹中的骨血上位,得到光明正大的名分。她哪裏能想到,當她將這消息告知呂不韋時,卻換來他冷冰冰的對待,他命她去別的男人身邊,他教她撒謊,為了他的野心和天下,他賭上自己的女人和親生骨肉。

那時趙姬的心冷得如寒冰一般,往日對這男子的仰慕與崇敬,全都化作了恥辱的憤恨。可即便那樣,她仍無法停止愛他,她攥著他冰冷堅硬的手,哀求著他能憐憫她的坎坷,不要強求她參與這場博弈,他卻不給她任何選擇的餘地。

餘下的生命裏,趙姬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取悅另一個男人,那個叫子楚的傀儡,他的溫情和寵愛,成為她唯一的依靠,她把他當成救命稻草,並奢望他不會如同呂不韋那般隨意將她舍棄。但,她又一次錯了,這個男人和呂不韋一樣自私,他們都遠遠地離開了她,一起奔赴去了鹹陽,狠心將她和幼小的孩子留在邯鄲。

那些日子如何熬過來的?趙姬隻需想一想,就覺心內的空洞刮過呼嘯的寒風,從裏到外都是蝕骨的冷。而今與那晚相同,她似乎再次跌入冰窖之中,再也尋不回一丁點的溫暖和冀望。

雨勢越來越大了,打得路邊樹木的枝葉沙沙作響。呂不韋徒步跋涉著往回走,在這漆黑夜晚,他獨自出門,沒告知任何人,他不擔心誰會加害於他。在這孤獨淒冷的暮色之中,他一身黑衣趕路的模樣,頂多被人看作是滄桑孤獨的人,怕是沒有任何人會知道,這個步伐堅毅,落寞失意的男子,竟擁有天下人最為渴慕的財富與地位。

呂不韋行至府門跟前,高若立即迎上來,關切道:“大人,您終於回來了,您去了何處,為何不讓小人跟從?”

呂不韋神色倦怠,無力地道:“已回來了,便別多問。”

“可是……”高若欲言又止。

“怎麼?”

高若如實答道:“因小人尋不到您,便到處去找,丹小姐也知道了……她一直在等您回來。”

呂不韋聞言一愣,忙問道:“她在哪兒?”

“她執意要在門口等,小人擔心她身體未愈,已勸她回去了,現在正等在大人房中。”

呂不韋焦心質問道:“天已這麼晚了,為何還不讓她安歇?萬一再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小人催了許多次,請她回房安歇,無奈丹小姐太過固執,她說一定要等到大人歸來……”

呂不韋步履匆匆,顧不得許多,趕緊朝院中奔去,待行至臥房門前,看到裏麵透出的燈光時,不覺心中一暖,同時伴有些許苦澀的酸楚。他還未及去推門,裏麵已傳來腳步聲,丹凝匆忙將門打開,眼眸中滿是期待與擔憂,當她看到門外站著的確是呂不韋時,終於放鬆下來似的,整個人怔怔半晌,動也不動。

“你……你在等我嗎?”呂不韋不敢相信地問。

丹凝未答他的話,眼神落在他的身上,見他頭發上還滴著水,滿身衣服已經濕透,輕輕說道:“雨夜出門,便是不帶隨從,怎麼也不乘馬車?身上都淋濕了,一定很冷吧。”

說著,她便用手輕觸他的手臂,拉他進房內,反身又忙去幫他找換洗的衣衫。呂不韋看她忙忙碌碌的身影,眼睛頓時就濕潤了,他溫柔喚她:“凝兒。”

丹凝抱著找好的衣服走向他,卻不去望他的眼,隻道:“小人來服侍大人換衣,莫要著涼了。”

呂不韋望著她,千言萬語如鯁在喉,他沉默不語,挺拔的身姿像是暗夜裏的一堵牆,厚重又沉穩,他捧起她的臉,對她道:“看著我,凝兒。”

丹凝終於無從逃避,她抬頭望他,在對上那雙深邃如湖水的眼眸,看到裏麵毫無掩飾的深情時,她的眼中不由得漾出細細的水霧,眼睛一眨,淚水就傾然落下。自從失去孩子後,她隱忍了那麼久,不哭也不鬧,卻在這個平淡無奇的午夜,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委屈脆弱的眼淚。

呂不韋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她的秀發,而後將她擁進自己寬闊的懷中,再也不肯放開。

這深沉的擁抱讓丹凝的眼淚更是洶湧,她的臉頰被他身上的雨水沾濕,已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但他抱著她,使她覺得漸漸心安了一些。她愛他麼?她不知道,但他消失不見的時刻,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似的,慌慌張張,如坐針氈,唯恐他再也不會回來,永遠地與她告別……若真是如此,她活著的人生還有別的期待嗎?她亦不清楚。但她所知道的是,這些年,在她所經曆的苦難之中,呂不韋——他是唯一珍愛她的人。

此時此刻,在這閃爍的燭火映照之下,他們緊緊挨著,傾聽彼此內心的聲音。呂不韋覺得,他們之間再也不是迢迢千裏的路途了,他跋山涉水之後,終於抵達她的世界。

還有什麼要擔心的呢!不管與誰同路,不管未來如何,活在這孤獨的人間,每個人愛過與恨過的,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

“戒憂堂”玉館自開業以來,終日有客登門,在丹霄的打理之下,玉館的生意逐漸步入正途,形勢大好。

這玉館一共是四扇闊門的店麵,上麵的招牌旗幡由夏芙先題字,看上去俊逸雋永,不失儒雅之氣。誠如他幾人事先所料一般,鹹陽城經營珍玩的商鋪雖多,卻無一家鼎力專做玉的鋪子,“戒憂堂”憑著獨特風格與精湛技藝,很快便在長陽街打響了名頭。

所以,當呂不韋漫步長陽街,決定要買一塊玉佩時,憑借商人的敏銳,第一眼看到“戒憂堂”的招牌,他就覺得自己找對了地方。

丹霄正在研習顧客定製的玉飾圖樣,見有客進門,便起身相迎,他抬起頭來,見來客外貌顯出是四十開外的年紀,一身綾羅綢緞,不僅目光淩厲傲然,且走路步伐沉穩健碩。他進門之後,先是看了丹霄一眼,隨後便在店中四處逛走,賞看著貨架上擺放的各種成品玉飾,最終停在一枚玉佩跟前,久久也不移步子。

“先生想要什麼?”丹霄走至他跟前,禮貌問道。

呂不韋答他:“這枚玉價值幾何?”

丹霄隨他目光望去,見他看中的是一塊魚形的黃玉,黃玉的色澤深淺與魚身鱗片相得益彰,渾然一體,看上去尤其別致儒雅。

“二十金。”丹霄答他道。

呂不韋點點頭,沉吟片刻,指著魚肚部分道:“倒是不貴,但卻微有瑕疵。”

丹霄如實答道:“先生好眼力,這塊黃玉的確微有瑕疵,魚腹處若無這一白斑,便要居價五十金了。”

“老夫想買美玉來贈給很珍貴的人,因而不能有瑕疵。”呂不韋略帶遺憾地說道。

“這不打緊,先生若是看中了這式樣,可以另擇良玉,在下能雕製出一模一樣的形狀。”

呂不韋大喜,問他道:“果真可以?你有更好的黃玉麼?”

丹霄道:“有一塊未動的黃玉,前日裏剛從藍田運來,倒是完美無瑕,先生是否看看?”

“當然要看!”呂不韋忙道。

丹霄取出一塊狀似渾圓的黃玉坯子,遞給呂不韋觀看,呂不韋拿在手中賞玩許久,見的確是上等好玉,便讚道:“好,便是它了!”

丹霄道:“先生若是定下要此玉,便需五十金,可先付二十金作為訂金,十日之後,成品送至府中之時,再付餘下三十金。”

“不用如此麻煩。”呂不韋直接從袋中取出五十金,慷慨大方地遞予丹霄,並囑咐他道,“定要精雕細琢,萬不可有任何閃失。”

“先生大可放心。”丹霄收了錢後,微笑問他道,“先生還未見成品,便先付清所有,不怕本店欺客麼?”

呂不韋朗聲大笑,狂傲地同他道:“天下敢欺老夫的店,怕是還沒有一個!”

“玉雕成之後,要送往何處?勞煩先生告知府邸住址。”

呂不韋道:“沿這長陽街一直往前,盡頭呂府便是!”

“好。”丹霄收好銀子,正待在竹簡上給他開具玉店的票據帖子,卻見呂不韋已邁步出門。

“等等,先生,您的帖子!”

“無須!”呂不韋瀟灑道,“老夫信你!”

說完這句,丹霄再去尋他,卻已不見他影蹤,隻見一華麗車轎往前走去,身畔跟了好幾個隨從。丹霄篤定他是上了那座轎子,也從他的言談氣度看出他是不凡的大人物,卻絕然未能想到,他竟是當朝赫赫有名的呂丞相。

十日過後,丹霄按照約定去給呂府送玉。

時節正是四月尾,午後暖風吹拂,道路兩旁桃花繽紛,間或有花瓣隨風卷起飄落,別有一番獨特景致。

丹霄步行去往呂府,一路上走了很久,直至盡頭交界之處,才看到一所富麗堂皇的大院,上書“呂宅”二字。但吸引丹霄的,卻不是這宅子的氣派門庭,而是遠處逶迤起伏的山脈和莊稼,已然成熟的滿山黃色菜花開得絢爛無比,讓觀者都要心生繽紛起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居在長陽街內,他險些都要忘記外麵山水的樸實與悠遠,心中也愈發懷念起在藍田那段乘馬暢遊的日子。

“來者何人?”侍衛攔著他問。

丹霄從容答道:“有位呂先生在店裏訂了玉飾,在下是來送玉的。”

侍衛檢查了丹霄隨身攜帶的玉飾盒子後,便放他進了府中,因呂不韋暫不在家,所以請人領他去見高若。

丹霄隨一名家仆往院子深處走,轉過了很多地方,才來到一處寬闊的廳堂內。這裏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擺設格局也是規矩大氣,看得出是待客所用的地方。他登上台階,直入正廳,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正等候其中,這人正是呂府的總管高若。高若見了丹霄後,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見這年輕人穿著潔淨的灰色布衣,眉目清晰,身姿傲然,頗有幾分高貴,他不覺有些驚訝,甚至頗有疑心:一個店裏送貨的夥計而已,怎會有這般不凡的氣度!

丹霄見了高若之後,聽聞他是呂府總管,便道:“見過總管,勞煩您通報呂先生,在下乃長陽街‘戒憂堂’玉館的人,前來送此前先生所定製的玉佩。”

“哦,原來如此,但大人現時不在府中,你將玉交由我罷!”高若道。

丹霄卻說:“恕在下冒昧,這玉既是那位先生定的,便要由他本人親見才行,雕琢手工如何,形狀是否合意,在下必得聽到他的回答,才能放心離去。”

高若耐心同他解釋道:“我乃府中總管,平日一切大小事務都可做論斷,這是丞相大人的特許,你且放心交給我,不必太多顧慮。”

丹霄愣了一下,聽到高若話中帶出“丞相大人”這個稱號,才登時明白自己身處之地,心中暗想:照此看來,這呂府應當就是呂不韋的家了,試問鹹陽城內,除了呂不韋之外,還有誰能被稱丞相?

越是如此,丹霄便越加謹慎了,他清楚記得當日呂不韋對玉雕的精細要求,便堅持己見地同高若道:“呂先生當日對在下說過,這玉飾他是要送給很珍貴的人,因而,在下還是要親自交到他手中才算妥善。”

高若見他堅持,也不好再勸,隻能明白告訴他道:“大人出了遠門,今日怕是至夜才能歸來,莫非你要一直等下去嗎?”

丹霄便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明日再來好了。”

“好吧。”高若也不再強求,禮貌道,“對不住,還要勞煩你多走一趟。”

“無礙的。”丹霄道。

告別高若之後,丹霄便沿著原路返回,當他行至花園之時,恰遇一白衫女子被仆婢簇擁著,其中一婢關切說道:“夫人小心身體,莫再多逗留了,還是回房歇息去吧!”

女子麵龐稍有憔悴,因未施妝容,唇色也有些蒼白,她身上白色的裙裾長及地麵,當她款步前行之時,步姿優雅怡然,發絲隨風輕輕撩動,仿佛她是摒棄了迢迢長路與萬裏風塵,帶著不渝的千年之約而來的仙子。她徐步之方向,正與丹霄迎麵相對,近一些去望她的臉,丹霄不由得愣住了。

“姐姐?”丹霄不確定地叫了一句。女子驚得頓住腳步,抬眼與他對望,當看到她目光中如水的一泓晴光之時,丹霄更堅定了自己的語氣,立刻又叫了她一句:“姐姐。”

丹凝定定望著麵前這年輕人,見他星目俊眉,氣宇非凡,正是當年與她在河畔錯失的牧馬少年……他叫她姐姐,那聲音再也不是來自她的夢或幻覺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臉,與夢中每次出現的男子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