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吹接到始升手劄,說:“聞嶽母病已漸愈,巡撫之事,我實不能代庖,可速令侄兒回任,免致貽誤地方。”鸞吹遞與水夫人道:“怎這樣大人,做不來孩子的事,隻幾日便出醜起來!”水夫人道:“龍郎如今原不是孩子了,況有蛟吟姐相幫。你官人獨自一個,未免有顧此失彼之勢。且惟恐貽誤,便不貽誤,此乃虛心謹慎,非出醜也。”於是決意遣龍兒出京。龍兒、蛟吟隻得垂淚辭別。十五日,水夫人起床,用飯半碗,命古心、素臣入朝銷假。到十一月底,粥飯已如原數,肌肉反較前壯胖。合家疲瘦之狀,亦俱複原。
次年元旦,水夫人率女媳入宮朝賀謝恩,從此複進宮講解。遺珠亦帶鳳姐、遁姐入宮教授。二月中,文謹又中會魁。三月臚傳。一甲一名王華,二甲一名即是文謹。水夫人因春麥大盛,方為開宴受賀。在古心夫婦,得了十三歲的傳臚做女婿,洪儒又選的是光祿寺署丞,恰好料理瓊林筵宴。眼看著少年女婿,占坐數百名進士之上,合寺官員,向他道喜,嘖嘖稱羨,更是喜到盡情。初五日,奉旨:鐵麵夫婦再留二年。眾人俱為不平,夫婦二人反俱不以為意。鐵丐道:“減了一年,想是守得出頭。這樣好所在,多住些日子,何妨?”立娘道:“隻著小鍾馗罷了,先時何等倔強,如今看著各位公子好樣,便把娘老子隻顧奉承起來。再有兩年,怕不成了孝子嗎?”五月裏邊,春麥俱起,收成比秋麥更盛。六七月,雨水調勻,秋禾發茂,各省奏報情形,大概相同。素臣籌算民已殷實,亦知敦行《原道》一書,此其時矣!俟水夫人生日已過,草成奏本,齋宿三日,於八月初十日奏上。天子展案看時,見全銜後寫著是:
奏為清除千古之大害,以開萬世之太平事:
竊惟惟天垂憲,惟聖法天。天以元亨利貞,行四時而主百物;聖以仁義禮智,秩五典而淑萬民。
此自古帝王法天行政,以致太平之極軌也!慨自後世老、佛並興,害人心術,禍及國家;迄今千五百
年,熾焰燎原,不可向邇。致使人心陷溺,世道榛蕪,唐、虞三代之治,不可複現!居今日而欲複古
帝王之政,以致太平之極軌,非拔其本,而塞其源,不可也!
恭逢皇帝陛下天錫勇智,作君作師,以德而居天位。踐阼之始,首除法王、真人等一千四百六十
九人;次汰京外淫惡僧道一十萬一千餘人,此誠息邪距波,休否開泰,千載一時也!謹按老、佛之說,
破其迷謬,陳其禍害,為我皇上言之。
易曰:“乾元亨利貞。”而孔子釋之曰:“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
固足以幹事。”此見仁義禮智,在人之四德,即天道之元亨利貞,而非可歧而二之者也!乃老子則曰:
“大道廢有仁義。”又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忠信之薄,
而亂之首。”而以杳冥昏默者為道,廢實事而尚虛無,薄恩義而高曠蕩。後世申、韓、商、斯慘刻之
政,伶、籍、弼、宴縱達之行,罪浮於桀、紂,而禍結於生民者,皆老氏之邪說有以啟之!其餘煉養、
服食、符篆、科儀諸術,皆托於老氏,而戕人之生,惑人之心,被人之家,亡人之國,尤指不勝屈!
自秦皇、漢武以後,如寇謙之、柳泌、趙歸真、林靈素、張角。孫恩、呂用之徒,尤大彰明較著者也!
至於釋氏.則並以天理為障,而獨守其知覺運動之心。其明心見性之言,既足以荒智士之精神,
使吾儒仁義禮智、萬善具足之心,一變而為空虛無用、幻妄無常之心。其輪回懺悔之說,複足以惑愚
夫之心誌,使彼蒼命德討罪、萬古有常之法,一變而為裂綱毀紀、萬惡必赦之法!故嚐曆數其罪而責
之如:背叛君親、捐棄妻子,是淪三綱也;科頭跣足而無禮,割肉舍身而無義,布施乞食而無廉,髡
發剃須而無恥,是絕四維也。天以生物為心,而佛以出家閉絕生理,是逆天心也;君以癉惡為法,而
佛以叢林極納亡叛,是抗王法也。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是蠹國而病民也。假經卷以聚眾,不顧其嗣,
而以徒為嗣。無物不資於人,而勸人出世;無事不以為空,而建塔造殿,刊經設讖,以為功德。是尤
其心之顛倒悖逆,而其說之矛盾錯亂也!故姚崇謂佛圖澄不能存趙,鳩摩羅什不能存秦,齊襄、梁武
未免罪殃;何用妄度奸人,使壞正法!朱子雲:“浮屠氏之說,亂君臣之禮,絕父子之親,淫誣鄙詐,
以毆誘一世之人,而納之於禽獸之城,固先王之法之所必誅,而不以聽者!”
臣竊以為:老氏之惡,較佛當為未減。而充塞仁義,均為割苗之莠,其亂政之罪,實浮於少正卯。
因宜與佛氏同致兩觀之誅,而不可使其教一日姑容於聖世者也!伏乞皇上大奮乾斷,辟除二氏,俾道
德一而風俗同,除千古之大害,開萬世之太平,則天下後世,幸甚,幸甚!
倘蒙聖明俯賜采納,請以臣奏,下內閣九卿、翰詹科道,博加論議。複詔令天下,無論僧道紳士
軍民有深通二氏之說、深有所欲議者,限日起送赴都,廷議其事。,使臣得以平素之學,辭而辟之;
不徒以法製之,而以理折之,以息其喙,而服其心。如果臣言不謬,可見諸行。然後次第其施行之序,
與夫善後之宜,續塵乙覽,取上進止。臣不勝戰競惕厲,激切待命之至!謹奏。
天子看完,以手加額道:“此天下萬世之幸也!當轉達上皇,即日行之。懷恩奉素父入文華殿少待,朕即入宮,不俟朝畢矣!”天子入宮,良久良久,方至文華殿,屏退近侍,複良久良久,命傳撒馬兒罕番使,將所進獅子牽到殿除,垂淚謂素臣曰:“上皇雲:‘素父若能令此獅吼而不懼,方可議滅佛、老。特恐素父受驚。’奈何?”素臣回奏:“臣膽頗壯,即嚐試之!”因請天子回宮,井屏退從臣,近獅而立,嗔目怒視,以足頓地,大喝一聲。番使辟易數丈,獅奴牽索驚怖。獅子極聲大吼,如山崩穀裂,殿柱皆撼,簷瓦俱墮。素臣猛吃一驚,仰跌在地,不省人事。正是:
欲除大惡原非易,試出奇聲亦是難。
總評:
素臣非不知大義,眼見毋危,至性感發,哀痛迫切,不自覺不能已耳。故雖被水夫人提醒。而究難養起精種,股骨一痛,幾至不測也。惟聖人能以禮節情,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與其不及也,寧過。作者為賢者立教,非為不肖者開便門。為人子者讀之,切弗錯會主意。
割股雖非正道,人子每踵為之,以為雲者有奇效故也。無效而及致戕肢體傷性命者不傳,患者,乃益踵為之矣。作者傷之,故以龍兒割臂奇效,開出水夫人正論以示人,允為千古不刊之論!
割股以偶見為奇,而此乃已樹者八,將割者六,且議周而複始,如常饌然。事為有一無兩之奇事。文為有一無兩之奇文!
禱雪一段,寫得精神。隻將諸人看雪情況指點,而水夫人憂旱之誠,合府急迫之意,龍兒誠禱之應,沉屙立起之勢,無不躍躍紙上。一筆勝人百筆,是最善用筆者!
禱雪,如秋香所雲:“孝感天庭”,似屬確論。而水天人以為“會逢其適”,毋乃沒卻龍兒一片血誠。及鑿鑿說出如許至理,方始豁然無疑。讀書最長學問.讀此等奇書,尤使人大擴心胸,增長知識。裨官野史無論,《史記》《漢書》中有如為此大議論乎?夾入老佛,指點迷途.尤足喚醒癡人夢囈!
藏銀賑饑,到門叩禱,明犯豐城舊事,而暗伏廖冒等進讒,便全脫舊時稿本矣。手揮目送,曠世逸才!
奏疏將性與天道說得合一,如水乳交融,便使老氏之說壞仁義,佛氏之以理為障,俱成瞽見。此最精微,最諦當、最有把握處。至曆數老佛之惡.一句一字皆鐵案山招。昔人謂韓公《原道》,隻道得兩家粗淺處,此卻精粗俱到,日星明而江河流,聖人複起不易斯言矣!
回未一變,出人意表。來不知其所自,去不知其所住,令我瞠目直視,撟舌不下,索氣絕者,亦良久良久不能已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