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回 未鸞吹辭夫就婿 文按院借賊驚人(3 / 3)

婦人說:“丈夫同弟經商,黑夜歸家,撞破奸情,被監生打跌,小婦人幫同勒死。明日,小叔來見,反扭結到官,誣告他是實。屍首現埋在園內假山石下。”監生供亦相同。屍弟劈肘,奸夫奸婦收監,仰餘杭縣起屍驗報。那屍弟連叫青天,幾乎把頭磕破,說:“小的經過多少問官,到案就是一夾棒,四十敲,隻因沒有屍首,尚未定案。小的怕夾,不敢告狀聲冤,誰知天網恢恢!奸夫急欲定案,反唆嫂子控告,得出罪名。青天老子,天老爺爺,是小的重生父母了,叫小的如何報答!”龍兒道:“你雖不圖家財,如今卻承受這分家財了。回去領了屍須從厚殯葬。將來生有兩子,即斷一與兄為嗣,使汝兄瞑目泉下,即此以報答本院也!”

這起下去,第二起真女已到,八百銀子亦繳呈案上。龍兒問女:“可願嫁這秀才?”真女回答:“不願。”龍兒道:“你不過嫌他窮苦,難過日子;如今有了這八百銀子,也就不窮了。況他是個秀才,豈無發達之日?怎還不願呢?”真女道:“坐吃山空,八百銀子也是用得完的。他前年來祝父親的壽,衣衫襤褸,氣得人死去活來,已立誓不嫁他的了!如今又先娶有奶娘之女,添一氣塊,怎還肯嫁他?若說這等窮鬼都會發達,那日頭真要往西邊出來,世界就該混沌哩!”龍兒大怒道:“本院隻認是你父親主意,故教你當堂供吐,誰知竟是你這賤人見識!你嫌他是窮鬼,本院且教你做一苦鬼!”喝聲拶,便是一拶二十敲,真個喊苦連天,滿褲襠內撒出苦水來。

因喚韓如上去,吩咐道:“假女容貌不俗,德性何如?”韓如道:“德性是好的。”龍兒道:“娶妻娶德,勝真女多矣!本院豈不能立押真女,仍為你妻?但恐不為汝福,反為汝禍。當即以假女為妻,不必複戀此無情潑賤。領這八百銀子同去,置些產業,省吃儉用,發憤讀書,博一發達日子,令這賤人懊悔嫌遲,方知日頭原有西出之時也!”韓如連連叩首道:“大老爺言言金玉,生員回去,若不認真讀書,以圖上進,不特為此女料定,亦負大老爺天地父母之心,死有餘辜矣!”發放過去,便是啞子一起上來。東方僑最要看的是這一起,因便注目而窺,傾耳而聽。

隻見龍兒先叫女人,問原籍何處?父母姓名?何年出嫁?嫁時父母存歿,有無兄嫂弟妹,同居之人?何人為媒?聘金若幹?有無綢緞首飾水禮等物?嫁至夫家,翁姑存歿?有無伯叔妯娌小姑及同居之人?夫家、母家各眷屬乳名、行次、年歲、相貌?房屋若幹?有無田畝?作何生理?鄰佑姓名?於何年月日,因何事遷居富陽?住何人房屋?左右鄰何姓何名?這啞子於何年月日來認?曾否有人先來傳說,說甚言語?逐一問供畢,將女人押往東廊。

次喚男人上堂,照樣取供畢,押往西廊。後喚啞子,龍兒坐出堂廚,令其跪近膝前,先作色高聲:“如不實供,登時處死!”後附耳密問:“東廊下女人,可是你妻子?”啞子點點頭。問:“西廊下男人。可是要占你妻子的?”啞子又點頭,並磕頭叩謝。龍兒大笑複位,即喚代書。代書臨審都在站堂,便有一人跪下。龍兒喝問:“他是啞子,是何人把情節告訴你的?”代書供出本衙門一書手。即喚書手,書手連磕數頭。被龍兒棋鼓一擊,要討夾棍,站堂衙役齊喝一聲,便來捆綁扛抬。嚇得魂不附體,隻得據實供說,是受某人囑托,不合替他轉托代書。

龍兒見供出之人,即婦所供移居富陽之鄰佑,曾以言語調戲;因道:“此人現在外麵,可同皂隸去拿來。如不拿到,便卸下你這兩條毛腿!”代書連聲答應,同著皂隸出去,如飛拿至,是方巾華服的一個富商,捐一都司知事職銜護符。龍兒吩咐褫去衣冠,捆綁起來,套上腳棍,喝道:“你見女人有色,調戲不從,就使出奸計,令啞子冒認,待事稍平,仍歸於你。本院將這些情節究問啞子,已據實承認。你若敢狡賴,便休想性命了!”那富商見三起事審下去,衙門口俱稱為龍圖再世;再有那母告親子一批,與慘殺夫命一案,俱像各人家的家宅神聖,親眼看見所作所為的,靈顯異常。心裏原在害怕,所幸案內無名。及探聽問那夫妻兩人,家常纖悉都到,便愁有翻案之局。再探到審問啞子,先怒後笑。中間聽不出問頭,隻見啞子連連點首磕頭,更是著急。卻是啞子說不出話,寫不出字,無從牽出自己姓名。及至探到追究代書,便自心驚肉跳。正在慌亂,忽如鷹拿燕雀,飛擒而進,拿到即剝衣冠,兩條肉腿嵌在無情木棍之中,不由魂飛魄喪!加以喝問之語,如見肺肝,又說啞子已經承認;料想徒受大刑,不能脫罪,隻得實招。

東方僑汗下通體,回進後堂,將所審四事,述與鸞吹知道。述一件,稱快一件,讚美一件,把鸞吹一張櫻桃小口,喜得放開了,合不攏來。兩人正在歡喜,隻見小內監進來稟道:“大老爺審完了事,正要退堂,巡捕官送上家書,大老爺拆開看了,眼淚直掛下來,不知何故。”東方僑聽說,呆在椅上。鸞吹大驚失色。正是:

德化貞淫方異數,疑來憂喜即殊情。

總評:

龍兒點差,合府猜論,有獨有同,有蟬聯、有分頂、有單抽者、有帶撇者,無法不備。而或為德業,或因年歲,或以資格,或驗其平日之言,或猜其得薦之故,或憐其幼弱,或征其口舌,或矜其膽氣,或許其學問,無一雷同。又皆切合其人,移掇不動,雖使子長執筆,何以過之!

諸人雜論,惟田氏略抑,為新母故也。水夫人雖未揚,而亦未抑;餘人則皆揚,然俱不若璿姑之中棨也。“留心經濟,勤學好問”八字,非深知龍兒者不能道,非深知其勝任,而猶為朝廷官屬,大體起見,獨發奏辭之議,則幾於朝陽鳴鳳諸人之倫,俱在下風矣。龍兒雲:父親力辭不允,鸞吹即欲龍兒進宮,而水走人雲:還是力辭的是,其於璿姑之言,契之者深矣。故雲劉媳之言極是!

素臣得君,無言不納,獨至此竟成枘鑿。抑素臣乃深表龍兒也。信龍兒者深,乃不得不以素臣為懷寶,或不知其子美矣。成方雖出自於喬,而品數分兩,泡製修合,記得清楚,說得分明,則龍兒勤學好問之功,璿姑之言信矣!

鸞吹一味婉愛,所慮隻在寒媛衣食,父母惟其疾之憂,曲中鸞吹心事。至素臣則更慮及勢惡之機械,獄訟之情偽,先為防備風水,救護意外,偵訪疑難之計,舉後日已形未形之端,無一不思患而預防之。此是何等見識!天子謂龍兒跨灶,即此已難跨矣,何論其大者乎!

素臣色聽等語,已勝《呂刑》一書。水夫人更駁去下刑上服,尤為格論。看書有眼,方不至死於句下。惟善讀書者知之。

左顧右盼,心花大開,非寫鸞吹勢利,寫其愛女愛婿,一片深情也。然使璿姑處此,則必無此兒女柔腸矣。滿朝臣子何至乏人?令這點孩子,去壓伏全省軍民,必有惄然不安者,喜雲乎哉!

建社神祠,了卻西湖發蛟一段公案,妙從外家祠字說入,便無斧鑿之痕。

東方僑吐舌不收,妙在鸞吹、始升先欲倚仗,而東方僑亦自信隨事指教,幫起政聲。連用反逼,至此乃正轉得勢也。治且至汗下,通體寫龍兒幼慧,便到頂壁一層。

龍兒本明察,得金硯而若神然。但明察而不忠厚,便不勝明刑弼教之任,所拙所審無不本於忠厚,方不愧水夫人之孫,素臣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