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真情定流淚,感恩入骨似傷心。
直到各夫人將次入園,丫鬟來請,金枝、晚香方才辭別。是日,素臣因請女客,恐要各處走動,不便在宅,避入花園中,令春杏、夏蘭打聽飛報。因前次末到湖心亭,帶了文敏、文惠,從初覽亭前上船,劃至亭上。憑欄看四麵湖光,見滿湖荇藻紛披,錦鱗遊泳,忽觸著《中庸》上‘魚躍於淵’二句;仰看天際,白鶴飛翔,真有上蟠下際,觸處皆道之意,心中活潑潑地快樂無比。暗想:“子思子之指點,親切有味如此!若上文沒有“與知與能”,下文沒有“造端乎夫婦”這層,豈不成釋、道兩家浮光掠影的提唱?古來聰明人,不知多少錯走路頭,乃不會讀書之故,非書之過也!”正在以心問心,靜觀自得,忽聽一片呐喊之聲,忙問文敏。
文敏道:“定是世子不知太師爺進園,在射圃擺陣練兵。”素臣吩咐二人:將船慢搖至垂柳深處,不要驚覺他。一麵上船,輕輕蕩去,不一刻,已到射圃亭後垂楊之下。素臣上岸,見亭後有一月洞,因至洞邊窺著。隻見龍兒高坐圃亭月台之上,手執令旗;左右兩人,帶刀侍立,一是奚勤,一是韋忠。場內二十五名內監飛卒,各執刀牌,已擺成五花陣勢。龍兒把旗一揮,亭畔一人衝出,看是錦囊,舞著雙刀,直殺奔中花。隻聽鼓聲響處。中花忽掣向南,四花紡轉合圍而上。每花兩人在內!三人存外;十個飛卒,十刀十牌,成一內圍;十五個內監;十五刀十五牌,成一外圍。
內監刀牌未熟,那十個飛卒,卻純熟比,刀光霍霍,牌影森森,躍則高至丈餘,折伏則幾如平地。素臣看錦囊頗有精神,奈破這刀牌不得。戰了一會,擲刀於地,即被擒獲,陣勢便仍按五方排列。龍兒喝問:“願斬?願降?”錦囊答是:“願降。”龍兒左顧,奚勤即趨解其縛。龍兒又把旗一揮,亭半又衝出一人,看是虎兒,手執雙錘,也奔中花。這番卻不掣向南了,隻見中花兩飛卒舞動刀牌,與虎兒跳戰,一會便是左花兩飛卒接戰,次前,次右,次後。五花飛卒俱接戰過,五花忽變六門,每門四刀四牌攔截,一飛卒居中,輪流接戰。虎兒知不能破,便欲奪門而出。無奈奪那一門,中間這飛卒既在後牽掣,又有一門正救,一門旁救,如何衝突得出!
虎兒看著西門缺兩飛卒,刀牌勢懈,便假奔南門,西南、東南兩門皆須撤救,門愈孤。乘這空裏,掣回身飛奔西門。那知鼓聲起處,這陣又變作一字長蛇,西門正當蛇腹,頭尾合救,恰好五飛卒當頭,五飛卒押尾,如風雨驟至,當頭斫下,攔腰剁進,著腳斫來。虎兒招架不住,隻得丟下銅錘,任憑擒縛。這丟棄兵器,是龍兒號令:隻丟了兵器,刀牌即止,以免受傷。虎兒亦稱願降,龍兒右顧,韋忠便馳解其縛。虎兒、錦囊即兩旁站立,喚奚勤、韋忠向亭畔去了。
素臣悄悄下船,遠見眾女婢已扛抬酒席到詩社去擺設,金硯飛奔射圃報信。看著柳營之內,一對一對的,擺道而過:前是內監,次是飛卒,次是虎兒、奚勤,引導著龍兒,背後錦囊、韋忠護從,俱肅靜無聲的,整齊而去。素臣暗暗喝采:“孺子可教也!”
船到初覽亭,秋香、小纏已來清園,吆喝著:“如有閑人,快些出去!”春杏、夏蘭亦來報信,素臣忙上亭來,秋香回顧,忽見素臣,向小纏做手勢道:“世子又做出來也!”素臣入內,令文敏去喚龍兒,欲指點兵機,並不許令虎兒旁站。回來說:“各位夫人要五位公子同宴,已隨太夫人入園去了。”
任公是晚捉空請素臣小酌,更有始升作陪。相好至親,殷勤勸酒,酒落快腸,已有醉意。任公複令親生公子喜兒出來勸酒,年隻四歲,伶俐非常。或跪或拜,或哭或笑,或抱頸,或拉發,會得諸般勸酒之法,喜得眼睛沒縫,吃得素臣頭腦生疼,大醉而回,睡至天明,尚未起身。外麵忽擁擠無數報人,報世子文龍高中乙未科第八名進士,說是奉旨欽賜舉人,入場考中。登時把合府人哄動,驚喜非常。紅豆、璿姑、素娥、湘靈、天淵俱至安樂窩道喜。獨有田氏捏著兩手冷汗。龍兒更是著慌,忙趕進水夫人房內,直橛的跪在床前,滿目流淚,要求水夫人討饒。
水夫人一麵披衣起來,一麵備道:“你這孩子也忒大膽!秋香說你在園裏嚷鬧,你父親撞見。叫文敏來尋你去責罰,虧著我進園,任親家請酒,才躲過了。還沒發落,又弄出這事來!考試大事,怎瞞得合家鐵桶?將來無事不可瞞矣,還有甚麼家法!四十大板是該的,再要打的多,我替你討饒罷。”龍兒怕的是素臣,靠的是水夫人,今見水夫人都發怒,說要打四十大板,這一驚不小,登時臉色發青,厥暈倒地。正是:
八歲中魁須滿杖,老年副榜必淩遲。
總評:
鼇兒插舌,初看殊覺張智,不意楚王王妃乃為此莫解也。楚王雲:“初閱公主手箋,兩手俱震。”又雲:“王妃疑團難破,尚費寡人辭說。”神乎神乎!鼇幾之知幾回若此乎!素臣親書“智囊”二字賜之,心折其智者深矣!
麟、鼇俱稱:“智囊”,無獨表一鼇之理,故即借田實一事,隨手牽出麟兒,以成雙璧。紅豆親書,與素臣作鉤一鎖,居然史公合傳。回讀五子設策,特表麟兒,而水夫人於四說中獨以鼇說為正。麟兒複雲,來即以鼇弟之法行之,則亦合傳之體。
姊妹奇逢,奇在兩心跳蕩,兩鼻發酸,寫天性之感,出於自然,發而不覺,透足無比,乃知釋氏之棄親認父,滅子求徒然者,為喪盡天良也。謝監丸藥,能使紅豆盡忘前事,而獨不能並滅天性之感,所以垂教後學者深切著明矣!
水夫人奇巧一段蓋其造作之跡,與天子論馬化同法。以平筆論奇情,奇事能化奇為平;以奇筆論奇情,奇事亦能化奇為平,愈平愈奇,此為古文三昧。
各夫人互相稱謝,宛轉關生。兼為中半部各回照應結束,文法極靈極密。
楊氏及四姨五姨感激一段,極表水夫人素臣之德化至深至速。到頂壁一層,金枝晚香亦紛紛落淚,最入情理。必如此方可頂壁一層。非女人慣陪眼淚之比。
鳶飛魚躍一段,議論當入《中庸》注疏,與前文論“庸”字同為聖道幹城,使二氏、六王之學鹹息其喙,不能附會一語。
五花熟陣,變而不窮,便極新色。素臣欲為指點,必其中尚有些小破綻處也。惜為報喜隔斷,不得一領兵機,殊屬悶悶!
秋香與龍兒赤緊魔頭,請板不足,複饒此舌,令水夫人亦錯會素臣之意,加出一層過失,遂使龍兒一喊幾死,簇成天外奇峰。
水夫人何以發怒?所謂童牛之梏也。有齊家之責者,當書一通,作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