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三回 忽顯靈文素臣真符假夢 怕上天熊飛娘死抱生人(3 / 3)

鐵丐道:“好文爺,他們都在那裏,怎隻聽見他笑聲?”素臣道;“這是虛影,我看著你,也是又長又大,鬼怪一般的。日影跳蕩得這樣好看,怎白鬧掉了工夫?”鐵丐按定六神,騰出一手,去摸那釘耙樣的大手,卻原是小而溫和的人手,方始住嚇。去看那千百個紅日,跳上跳下,海水直鋪而起,與那些紅日吞吐激射,實是奇觀,又複大喜大笑起來。那知已看得快活,那千百個紅日,不約而同,忽地都向海中一落萬丈,直淹下水底去,更不起來。登時天昏地黑,兩眼窣暗,對麵不見光影。重複害怕道:“這樣兒不好,莫非要混沌嗎?太陽已起,怎又落下去,竟不起來了?”秋鴻道:“起的不是太陽,是太陽的虛影,故有這許多。”把手內皮襖,替兩人各按一件,道:“停會太陽才真個起,逼起寒氣,就冷不可當哩!”鐵丐已覺寒意,便不敢強嘴,任他披上。須臾,一會冷似一會,秋鴻連披上三件皮衣上去,還覺寒冷,複又討要,秋鴻道:“依著鐵爺,一件也不須帶,這會還受得嗎?”慌忙又披上一件搭護,方不覺冷,隻苦得滿麵如浸水淩,一片冷痛,把頭縮在搭護毛裏,說道:“臉上冷痛,太陽又不起來,咱們去罷。”春燕道:“兀的不是太陽出海了嗎?”鐵丐抬起頭來,見海水大沸,如煎熬熱油一般,飛濺而起,澎湃有聲。果見露出一點日尖,比朱更赤,比錦更鮮,誨中各島,如螺如蚌,如髻如鬟,皆成紅紫之色,塗脂點絳,映著探碧的海水,千波萬浪之內,都影入日尖,血色滴滴可愛。日尖一出,寒氣即收,各人加穿的皮衣,便一件一件,脫卸下來。漸至半輪,忽發奇彩,日輪之上,射出數百道光芒,俱如赤線,每道長百千萬丈,閃爍如電,變幻不測,映入碧波之內,飛舞上下,五色備具,正是觀之不足,玩之有餘。

素臣歎道:“此天下奇觀也!書記所載各處觀日之景,俱不足言矣!”春燕道:“各處或是看遲,或是離遠,或是方向不準,看了側麵,又沒這島的飛崖銅柱,直出海中,今日這日,亦比皇上賞看不同,以前虛影還不相上下,這會子發出萬道光芒,像與海龍王鬥寶一般,分外精彩,想是特地放出毫光來,與爺看的,好造化也!”又停一會,金輪俱現,光芒愈足,鐵丐狂喜大叫,幾乎失足落海。春燕、秋鴻看得心花開放,雖不敢叫笑,卻吱吱格格的,兩張小嘴再合不攏來。素臣亦覺所見迥異所聞,歎賞不已。直至離海一二十丈,光芒方漸收斂。

素臣急欲見駕,不敢久留,即下台入內,囑咐鐵丐權理島事,自帶春燕、秋鴻下船。路遇虎臣、亞魯,令去絕龍島,接應天生等,事平之後,如此如此。兩人得令而去。素臣於四更至島,忙取清油堿水,擦洗假容,熏沐過了穿戴起靈座冠服。把前殿龍牌撤去,設了禦座,與玉麟在廓下待漏。春燕等入內奏聞。五更三點,皇帝臨殿,素臣、玉麟山呼舞蹈畢,傳旨白祥退班,宣文先生上殿。素臣摳衣而上,皇帝賜坐。島中並沒錦墩,就把靈座前拜墊,鋪上紅氈,席地而坐。

皇帝道:“朕妄想長生,惑於僧道邪說,複信任宦寺,專權亂政,以致身辱國危,追悔無及!賴皇天赦罪,祖宗垂佑,誕降先生,為國家剿除好逆,撥亂反正,豈惟朕父子感激,自大祖、太宗實嘉賴焉!傳聞先生凶信,朕連日哀苦,知大事已去,斷無挽回。不意先生從天而下,出朕虎口,生死而肉骨之!古人有雲:‘祭則寡人,’請自今以後,國之大事,一切委之先生!乞先生將近日之事,詳悉奏知,朕當傾耳以聽。”

素臣惶恐辭謝,因把病在長沙,聞有恩旨以後,救駕以前諸事,遂一奏聞。皇帝又驚又喜,極口讚頌。即傳旨拜素臣東閣大學士,兼吏兵二部尚書,俟回鑾後,再定分茅之賞。素臣苦辭不獲,隻得謝恩。皇帝道:“先生所進美女,朕已禦過陸氏、何氏,俱封貴人,當帶回京。餘俱仍還先生。此番教朕出險,所有諸臣功績,町分等次開造一冊,朕將親覽。”素臣領旨。皇帝退朝。素臣知皇帝現住天生正寢,即收拾左右兩院,為阿繡、白兒行殿。將美女、秀女仍撥去伏侍皂帝;在白、潘兩家丫環內,選出八九,分撥兩院,伏侍何、張兩貴人。一麵趕造功冊,擬撰詔旨,令白祥齊赴萊州,委官分往山東各府宣布。並與何仁、元思準備回鑾一切事宜。擬手詔敕知東宮,令金硯星夜入京,以慰太子憂念。

到得晚來,奉旨宣素臣入見,東西設席,延請入座。素臣汗流浹背,跪地力辭。皇帝道:“古來君臣常宴,原有此禮,何況先生!”素臣死不敢當。皇帝令把西席移上五尺,素臣隻得就坐。皇帝道:“聞先生量極佳,今當為朕盡歡。”素臣不敢作假,一麵問答,一麵浮白,飲至八分,方敢告辭。皇帝令斟兩大爵,著兩貴人捧勸。素臣忙跪接而飲。皇帝道:“卿等皆先生舊人,豈可立奉,反辱先生長跪?”阿繡等本欲跪敬,因未奉旨,恐有不便,故俱立奉。今一聞旨,便俱跪下。素臣奏道:“兩貴人已經事皇上,臣白昧死謹辭!”皇帝道:“以先生之功,即朕親跪以奉,亦不為過;況三品女官耶?”素臣無奈,隻得速幹,讓兩貴人起立,然後平身。皇帝又親捧一大爵,出席賜飲。素臣要跪下去,又奉旨著美女扶掖住了,不許跪飲。素臣隻得又立飲一爵。那爵可容三升,素臣已飲至八分,如何能連受三爵?如李白在沉香亭上一般,兩足交叉,隻顧站立不定。皇帝命美女扶定,喚過春燕、秋鴻,說道:“救駕之功,除先生外,當以二女為最。彼曾受先生之記,不能再事他人;泣求於朕,朕已許之。今特賜先生為妾媵,兩貴人可撤朕席,上寶炬送先生歸洞房,與兩女成婚。”素臣酒在肚裏,事在心頭,忽聞賜婚,早嚇出一身冷汗!正是:

已知君意如流水,卻仗皇恩作泮冰。

總評:

不信素臣會死,以飛娘為第一,至飛娘亦信其死,而欲以身殉,則素臣之死更無疑義矣。既被提醒,催促上樓,急欲了其心事。而一聞絲鶴之說,仍複暈倒,加一倍簇寫。不特曲中至情,更見素臣之死千真萬確,各無絲毫疑議也。文章至此,直是造化弄人。

素臣一躍離地丈餘,飛娘躍起抱住,同落下地,妙極!神來之筆。非特奇情奇事撰出奇文也。非此,便須素臣自述,或飛娘識破,皆必呆鈍,且黯然削色,落勢矣。天生喜跳大笑,玉麟等圍著跳笑,飛娘咬著牙齦,何等花色,何等聲勢,而靈活如水中月魄,盤內珠光,豈非神來之筆。

飛娘欲殉素臣,以頭撞柱,此複緊緊抱住同落下地,而天生毫不見嫌,寫豪傑胸襟,闊大如此。然正以表飛娘之素性,素臣之素行,寫得出奇、出色,令人心花怒開。暗者歌,而悲者笑矣。尤妙在夾一莽撞之鐵丐,以科諢之使色外有色,奇中有奇,而反通正文。非無端科諢可比,則又奇不詭於正,方是第一奇文。

看日者,表素臣赤日之祥也,使四人俱來見海島日出,又何必知為赤日之祥?妙在鐵丐固屬見慣,素臣未見,而書記所載久已傳聞,至春燕、秋鴻則更於此島隨駕見過,而皆歎為希有,其為赤日之祥,始無疑義。春燕、秋鴻之想“是特放毫光與爺看的”此一句點睛,回看前後,設色著彩處,俱如爪舞牙張,破壁欲飛矣,豈非絕世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