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雲等俱道:“連我們自己的丫鬟都認不清楚;到了陌生人眼裏那裏還看得出?這會子才得放心!”玉麟道:“俺卻還有不放心處,靳直那斯好不奸滑,雖故托信元道,亦必細加盤詰,說是那一縣那一家的女子好?還有,阿繡合這兩名女兵,都是天津聲口,緣何得到登州?倘被盤詰出來,事便決裂,怎說放心的話?”虎臣與洪氏等,都被這一席話說得口定目呆。眾丫鬟亦俱害怕,人人失色。素臣笑道:“我已早料定了,這書上都開寫明白。”因吩咐白兒及白家六個丫鬟道:“你們都說是李又全家丫鬟,按院釋放出來,有父母家屬的,都繳了身價,領了去了;剩下我們十餘個沒親屬的,便當官變賣。虧著三姨娘焦氏,把按院賞給他的養膳,繳了官價,便都跟著焦氏,在他父親焦良家內住著,伏侍三姨娘。此番官府選中了我們九人,仍發原價收回送來的。當初又全家口,造冊達部,隻妻妾有姓氏,其餘歌姬僮婢,隻開總數。你們不須另捏姓名,隻把自己名字說上。府中送去,是必另取佳名,你到那裏自知,各人牢記就是了。”白兒道:“奴婢等現是七人,怎文爺說是九人?”素臣道:“還有兩個在這裏。”因喚奢麼他、精夫近前,密囑了些言語,然後說道:“你兩個雖是外夷,在此年久,口聲與黑兒、白兒相仿,也是李又全家丫鬟。隻替你題兩個名字,奢麼他可改為春燕,精夫可改為秋鴻,須把原名擱起,絕口不題。”又喚阿繡及盤山女兵吩咐:“你們三人要認作主婢,俱說是靜海縣人,阿繡便認作何知府的女兒,或是侄女,你兩個便認是伏侍他的丫鬟,何仁的家事,到那裏自知,隻聽著何仁教導就是了。這些說話,都寫在書內。你們十二個,在船裏便先演習,到府中再演習一番,便不至錯誤。至焦氏的年貌事情,又全的人口房屋,金硯悉知,船裏去考究明白,切記,切記!”白兒等俱各應諾。虎臣等俱各放心。玉麟撫掌大笑道:“文爺神謀妙算,真服死人!又全是靳直一跳板人,更沒疑忌。何仁籍貫靜海,靜海與天津隻隔七十裏,口音相同,怎算得這樣周匝?”素臣把修下的書,交付金硯,吩咐:連夜起身,如此如此,到海邊雇車,竟送入府衙去便了。金硯等各去準備。素臣令飛霞等製造軟兜輿四個,用又韌又細又軟又輕綢帛,雙層密行,四角各設熟銅鉤圈一個,周圍一寸六分,中寬一寸三分。飛霞等依令去製備。成全、伏波回來繳令,素臣密問明白,複喚春燕、秋鴻囑咐畢,即令多備繩索,並帶一根長竿,同下船去,立刻開行。次日日落至困龍島後,二十裏外停泊,乘夜移入。成全等探明石磧之內,真個山古屈曲回抱,船藏其中,甚是隱密。素臣令成全帶著繩索,從船邊下海,屈曲而行,至島後觀日銅柱陡壁之下立住。把繩頭拴縛自己腰內,拿著長竿,盤上大桅,另用繩索綁縛湊長起來,那長竿便直透出沙磧外去。素臣頭結明珠,複盤上長竿之末,把眼光看準銅柱之首,定了測表,將腰間繩頭解下,與成全扯直,便把桅接長,竿作股,繩作弦,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銅柱下陡壁之腳為勾,共五百四十丈。複令伏波持繩頭,立於磧內船邊,把船放出磧外海中,仍上桅竿,定了測表,將繩與伏波扯直,仍用弦股求勾法,算出自船至磧,計九百丈。再用重測法,測出銅柱高一千六百二十三丈,除去銅柱,約長三丈,以高一千六百二十丈為股,兩測共一千四百四十丈為勾,以勾自乘,股自乘兩數相並,得四百六十九萬八千丈,平方開出弦數二十丈有奇。暗忖:絞的兩條絲索,盡足敷用;心中大喜。即便收拾竿索,藏過明珠,轉船回島。遇著順風,剛到日出,已望見外護。誰料忽然狂風大作,海水起立,把船兜底一浪,直掀轉來,船中所有都沉海底。成全,伏波是在海裏睡覺慣的,隻因浪猛至極,不敢起來。其除海師、外水,也都撈著板舵,各逃生命。獨把一個不識水性的文素臣,掉入水晶宮裏,與老龍王去講究三角算法,絕無蹤影了!正是:
擎天玉柱平空倒,駕海金梁著底沉。
總評:
迎鑾之論,惟鐵丐第一直截,第一便易,亦第一悖逆,第一不可行。以一用兵,即置親父於鼎俎,即傷東宮之心也。然使漢高處此,必曰:智哉,此論可謂先得我心。夫一用兵而即置鼎俎,實未置諸鼎俎也,大公則已入鼎而伏俎矣,尚忍出分羹之言,幾於進以薪而速之焚、授以刀而使之割,況未置諸鼎俎而旨曲全之計乎。故同一論出,而於鐵丐,則為莽天之言;出於漢高,則固無妨於豁達大度也。噫!
鐵丐雲:不到十日半月,便救得皇上出島,是已明說後文也,然尚屬渾括。至藏在鐵櫃,則竟喝破木籠,對麵掛畫矣。而能住讀者一笑置之,絕不覺其手揮目送之跡,方是妙手空空。
不到十日半月之說,奇矣。尤奇在發急賭掌而更發誓且摩肚也。自此哄堂一笑,起而烏龜之說複至,滿堂大笑,並連小孩俱笑。兩番大笑引起南征北討之小笑,然後陪出素臣之狂笑。眾笑為賓,一笑為主;笑者賓也,所以笑者主也。但寫笑則笑之不已者,此書竭情盡致之妙,而總為一笑埋根也。讀者但知笑所當笑,而不知笑其所以笑。則亦猶感子、念子等小孩之因笑而笑巳耳。
日京本性脫不了一個虯髯公,而立學校,開井田、逐僧道、拆寺觀,要開創出三代以前世界,則熏炙素臣而得力者也。朋友講習之功,顧不重歟。然此特為大人文國嚆矢。黃河一源,始於濫觴,斯言猶信。
修受降城,為控禦元孽上策。東勝已不足據,況可恃延綏乎?介溪棄河套而殺曾銑,夏言每思往事,輒為發指。
素臣狂笑,以鐵丐一蓋,以玉麟一揭,隨以擺飯隔而斷之。不蓋則太露,不揭則太滅,不隔斷則非露即滅,無引而不發之妙矣。此三筆,缺一不可。
三國演義寫在風一回雲:隻欠東風。十臣迎鑾,至測量已畢,回身望見外護,則並東風亦不欠矣。乃急遇狂風而架海金梁,竟至直沉到底。讀至此,鮮不以為章家離字之訣。至問其何以離之故,則更集普天下錦繡才子,窮日夜之以思之,鮮有能通其奧突者。文至此乃出於神而入於化。
若但借為離字訣,則素臣進民亦可,不遇風亦可,兩字而生扭成文。此一切稗官所為,而非此之所屑為也。此書既寫素臣遇風,則必有斷斷不可遇風之故。夫至測量已畢,並東風亦不矣,何以斷斷不可不遇風?此所由集普天下錦繡之才,窮日夜之力以思之,而不能通其奧突者也。文至此,乃出於神而入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