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天明,叩門聲急,頓氏開看,仍是前日那兩個苗婆,竟進素臣房中。卻不似從前唕,在帳外喚醒了素臣,說有要緊話,請老爺去商量。素臣疑惑:“有何要事?”忙忙的趕至鎖家,卻並無要事,惟恐素臣不來故耳。素臣大笑。梳洗過,吃了早飯,即往關家說親。關保之病,原為蘭哥而起;及蘭哥病退,不覺霍然。聽報素臣在外,忙與薩氏出迎,齊跪於地,也依著鎖家夫妻樣子,俱拜認做叔爺。領至壺天書屋,蘭哥拜見,亦稱老爺,感謝救命之恩。素臣因為作伐,並篁姑五件條款說出。薩氏道:“這頭親事是好不過的;但篁姑忒也拗撇,這不成了個野人嗎?”因問關保:“你依也不依?”關保道:“別的罷了,連拉手抱腰都不肯,怕招著親戚們怪哩!”蘭哥道:“他這五件事,孩兒求之不得;若要孩兒與此五事相反,也情願一世不娶妻子!”關保道:“你沒讀過土聖人的書麼?怎說這野話!”蘭哥道:“土老生的書,都是亂道;孩兒隻知道孔聖人,不知道土聖人。”素臣道:“你們峒禮,原聽男女相願,不以父母之命壓之;難得他兩人意見相同,將來和好可知,你夫婦隻求兒媳和好,就招些怪頭何妨!況峒中除了篁姑,誰人配得你的兒子?他兩個不依此五事,便都不願嫁娶,為父母者,豈可不成全他?香癆有法可治;害子相思,便是沒法,到那時懊悔卻是遲了!”薩氏與關保俱連忙答應:“聽憑叔爺作主,就請叔爺擇定唱歌日期。”素臣道:“蘭哥還未複原,再緩幾天,竟是七月初一罷。”薩氏道:“月頭上最好。”當日大排筵宴,一則謝醫,一則起媒,酒席豐盛,禮意殷勤,自不消說。席散,素臣回複鎖住夫妻,俱歡喜詫異,自去準備不題。素臣次日複至沈家,與雲北講解,並授以煉神、煉氣、煉力之訣。初一這日,素臣先至關宅,薩氏之弟關保在座,因其姊之言,亦拜認素臣為叔爺。同領蘭哥至鎖家。鎖住妹夫索住,妹子鎖氏,俱領回家,亦因鎖住之言,都拜認素臣為叔爺。素臣無故添出許多侄兒侄女,在跟前百般親熱,暗自好笑。篁姑房中,早已預備,將內房門口掛一湘簾,簾內簾外,各設一座,外房窗闥洞開,內房窗闥緊閉,蘭哥雖與篁姑對坐,看不見一些身影。蘭哥並不學趕墟惡套,唱那穢語俚歌,款款的念出《關雎》三章,雖係自來之腔,卻長短疾徐,自有節奏,娓娓可聽。蘭哥唱完,篁姑接念《鵲巢》三章,出自女郎香口,更加鶯轉花間,燕喃簾畔,清圓瀏亮,真有繞梁之音。素臣擊節歎賞道:“《關雎》、《鵲巢》,王化之原,人倫之始;他日桃夭宜家,螽斯衍慶,於此兩歌卜之矣!”於是男親俱向蘭哥叫喜,女親俱向篁姑叫喜,內外筵宴,席罷而散。初三日行聘,初七日迎娶,兩家都是大戶,聘禮婚儀,十分富盛。成婚之後,夫妻恩愛,自不消說。加以篁姑早晚服事翁姑,俱依著內則條款,先意承誌,婉娩聽從,把關保夫妻二人,喜透天門,愛之加寶。蘭哥成婚後,與篁姑商議,將素臣接去,住在新房西間,晨昏定省,儼加子女一般。沐則篁姑捧沃盥,篦發梳頭;浴則蘭哥持巾澡雪,揩身擦背;素臣堅辭不獲,深感其情。因把古文三昧,詩法真詮,倒篋傾筐,細細指教。夫婦二人,性愛文墨,質又聰明,如久旱逢霖,涸魚得水,津津聽受,其樂無涯!竟忘卻新婚好合,日夜俱環坐求教,把同夢之歡,都丟向腦後!素臣定了十五日起身,兩人於十三日私餞,愁眉淚眼,短歎長籲,令素臣好生難受。十四日,在雲北家敘別,也是難舍難分,不能恝別。到了十五日,四大戶公席餞行,行令猜拳,觥籌交錯,苗童苗女,歌舞侑觴,才得歡笑了半日。席散起身,素臣忽然頭暈,倒地不醒。正是:
莫道陰陽全懵懂,須知禍福半分明。
總評:
燒水安息,蘭哥醒而稱快,宜其以安息治之。卻止是試探病情,可謂奇變。至蘭哥病原,已經鎖住說透,滿屋香煙,滿頭香汗,更屬信而可征,何必更加試探?緣彼七絕一首、薩氏數言逗起疑心。惟恐病由相思而起,慎之又慎,方是良醫。匆輕議素臣之鶻突。
以臭治香,突有道理,而一切醫書未見有此。作者靈心造出,可補軒歧及四大家所未備。
撞糞缸不得,即撞素臣。寫薩氏愛子莽性,活現紙上。
七竅鑽出白蟲,一出即死。是否真有此事,抑係摸想出來?世上如有此病,急以此試之,得一實在下落,豈不快哉!薩氏失驚跪地一段寫得精采之至!得後八語詠歎,教忠之意十分透足。玩夫廉,懦夫有立誌,百世之下必有興起者,此書之功大矣!
素臣欲親至赤身峒之意,至此始盡情說透。觀其人,度其地,大英雄舉事,必期萬全,如是,如是。
土老生一段議論雖甚可笑,卻附會得好;若全說不通。便不足動愚失之聽。文勢得此一振,便有回波擊石、鬥鶻翻風之妙。
老聃至西域,禹適裸國,今之異學有以此助釋攻儒者。今讀此書,始知其沐浴於土老生之教者深矣,可勝長喟。
土老生雲“風氣所限,聖人不能立異”,作者雲“豪傑生誌,風氣不能限之。”故於舉峒若狂之中,特拈出雲北夫妻,以作中流砥柱。而雲北究自外來,非由土著;複拈出蘭哥夫婦。素臣之答鎖往也,曰:“一則男子中之豪傑,不為風氣所易;一則女子中之豪傑,不為風氣所囿。”然後知土老生之言,特為無誌之徒籍口,不足供有誌者一噱也。其有功於人心世道者,豈淺鮮哉!
素臣喜講,雲北喜聽,與教虎臣用弩,一手針線繡出兩般花朵。“指畫手揮”數語,寫得興會淋漓,增長讀書人無限誌氣。
“雲北忽然想起”一段,寫得入神。幾頓氏埋怨雲北與石氏埋怨虎臣,亦是一手針線。遙遙對照,天然關鎖,文法之秘。苗民唱歌,自開辟至今,未有唱《關雎》、《鵲巢》者。作者心靈手敏,忽拈得此,遂成夫妻唱和、求婚行聘、一定不易之歌。此亦為地老天荒,苗民所無之事;開山鑿石,才子所有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