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主辟老黃石點頭 婢辟佛藍田擊節(3 / 3)

”秋香道:“這都是和尚造出來的話,即真有一二,也是人心信邪,妄夢妄見。二相公說的,司馬溫公雲:‘佛教未入中國以前,何無一人夢入地獄,見所謂十王者?’可知是假的了!我從前也和你一般見識,後來日逐聽太太合二相公議論,心裏就明白了。你不見我遇著叫化子,有飯就飯,有錢就錢,都肯舍給;到了尼姑和尚,便一個小錢不舍,就是惱著他不孝順哩!佛經上說佛菩薩神通廣大,誓願普度眾生,他為啥不叫世人到西方極樂國去看一看?大家便死心塌地的信他,單管隻說那沒影子的話兒。”田氏、湘靈,初聽丫鬟們講論朱、陸異同,暗忖:不知說出甚笑話來?不意冰弦所說,雖是粗淺,卻頗有個道理。及聞秋香辟佛,不覺擊節稱賞道:“看這秋香不出,倒有一片孝心!那般議論,雖不能中佛要害,蠻劈柴的斧兒,卻頗結實!”田氏正與湘靈耳語,卻被生勝耳尖聽見,探頭一望,扯了晴霞一把,把嘴一呶,如飛跑過那邊。晴霞回頭過來,嚇得麵上失色。秋香等一齊看見,脹紅了臉。走將進來,田氏吩咐,收了筆硯,將紙上所寫,都拿到閣上。秋香忙搶一紙,要藏入袖中,被田氏喝住,也拿了出來,轉至閣上看時,一首是秋香筆跡,《詠燈下美人》:

低頭無語笑吟吟,斜剔銀燈半掩身;鈕扣未鬆愁露體,怕教侍女看羞人。

田氏笑道:“燈下美人,怎做成一個脫衣欲睡的女子?笑吟吟,是小唱上的話,既要掩身,又剔那銀燈則甚?末句更晦。秋香東塗西抹,時常把墨吮在嘴上,烏嘴烏舌的,原來甚是平常哩!”秋香脹紅了臉,穀都著嘴,總不做聲。又看一首,《詠月下美人》,是冰弦筆跡:

冰姿欲與素娥爭,偶向風塵著此身;除卻梅花誰是伴,清光獨步一佳人。

田氏道:“犯了二姨娘名字了,雖是臨文不諱,以後還該留心!”湘靈咋舌道:“冰弦好自負喲!目空一世,連我們都一筆抹倒了也!”冰弦惶恐道:“冰弦隨口亂道,有甚寓意,三姨娘休錯疑心!”秋香不服道:“冰弦說欲與素娥爭,就該脫去風塵了,怎接句又向風塵?與秋香的剔銀燈,同是一病,怎三姨娘獨謬獎他?”湘靈笑道:“你總是不肯虛心,冰弦是倒裝句法,古人絕句,十首中有六七首是倒裝的;因詩隻四句,一順說了,易到平衍,故每用倒句,以逆其勢。你慢慢的想去便是了。”因又揭過一首《池畔美人》,田氏道:“這是紫函的,必有可觀。”湘靈念道:

“透水芙蕖為寫真,亭亭獨立認前身;遊魚自惜傾城貌,唼喋池邊不避人。”

田氏、湘靈俱加讚賞。湘靈道:“紫函虛心,奴可饒舌,若細推敲起來,傾城嫌不甚合色,而翻去沉魚一意,卻是獨開生麵,居然作手,壓卷無疑矣!”田氏道:“壓卷自然還是晴霞;紫函沒曾專心。”湘靈道:“晴霞雖有些小聰明,卻不比紫函沉靜,怕還趕不上冰弦哩。”因又揭起一首《簾內美人》來看:

國色天香看未真,湘簾仿佛現全身;春風一陣吹開去,方識其中有玉人。

湘靈笑笑。田氏道:“生勝年幼,雖有矛盾處,卻算虧他;略加修飾,便可斐然成章矣!”因看末一幅是《鏡中美人》,卻有兩首詩在上。田氏笑道:“晴霞賣才,獨自兩首。”秋香道:“後麵一首,那裏是詩,是晴霞放的屁兒!”田氏等看第一首時是:

空中著色是天成,妒女猶憐幻裏身;栩栩未須呼欲出,雙泓秋水看何人?

田氏擊節歎賞道:“我說晴霞壓卷,三妹請看,還有誰人比得上來?”湘靈心裏也覺這詩做得空靈諦當,因是自己丫鬟,不便稱賞,道:“虧是虧他,也與紫函、冰弦相仿罷了。”因複看第二首時,是:

莫道圓冰不用情,商量難與露全身;替他遮過鯿魚腳,半截看來是美人。

田氏道:“晴霞這丫頭,笑誰大腳哩?”秋香指著冰弦及晴霞道:“他夫妻二人,嫌秋香腳大,常時嘲笑的。”湘靈罵晴霞道:“秋香的腳,也不為大,你做這歪詩笑他?以後再是這樣輕薄,定要打了!”田氏道:“你們方才笑聲,就為這詩嗎?”生勝道:“不是,是秋香講論朱、陸異同,說譬如走路,朱子是從地下一步步走上天去,陸子是從天上倒撞下來,大家都笑起來的。”田氏、湘靈聽了,亦俱失笑。正待根問紫函、晴霞、生勝三人曾否講論朱、陸異同,隻聽文嫗聲音,連喚“三姨娘”,似有緊急之事。湘靈吃了一嚇,忙迎到胡梯口來。正是:

賢女生來猶向外,頑妻嫁去亦從夫。

總評:

難兒之令,不特在席三人俱遵令而說,並闖席之鸞吹亦說。素臣之令,則無一人更說,自己卻連說三令。變幻極矣。而從此戞然而止,尤為得法。難兒聽至二令,已拿定素臣之意,但自覺羞慚而已。孰知竟有大謬不然者。此為變中之變。

龍兒賭笑,固為結姻伏脈,亦緣前此數回,俱攢寫素臣閨房之樂。若但及妻妾而不及子,便成缺典,故以賭笑例之。

子產之學,埓於二程,勝於康節,乃就瓘玉一事而言。而二程之勝於康節,固實分於天道人道也。伊川最不喜康節數學;明道略考便知,知後即忘;康節喜而不能忘,所由遜於二程也。素臣數學不下康節,而不喜任教,但不能忘耳。然則素臣之學,其在二程康節之間也歟?

此與東方不過分別黃老,其以《素問》辟之者,以《素問》亦俗傳為黃帝之問也。黃帝稱歧伯,為天師;而歧伯之言,知道者不過“盡終其天年”,一切長生久視之說,更從何處著腳?辟屍解最精,即以其矛還攻其盾,而其說立破。

素臣肅然拱手一段,最為關係。非具足辟邪本領、救世苦心者不能。不知其非,既起之若騖;明知其非,複曲為之辭,幾何不胥聖人之徒而為老莊之徒也?宋儒於老子,不知其非者七八,知其非者一二;知其非而不複曲為之辭者,蓋戞戞乎其難之。

聖人之靜,靜一日有一日生機;老莊之靜,靜一日有一日死氣。此儒老分水犀也。太極圖說,聖人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若截去“仁義中正”句,而但言主靜,即老莊之邪說也歟?

論致知格物,難兒見解頗福,非水夫人以平實之論折之,便是陸王一家學問。今日為此說者眾矣,盍讀此書而細商之?

冰弦之論朱陸,秋香之辟佛老,皆屬隔膜之論。然欲得之於女婢,天下鮮矣。寫素臣,既寫其母其妻其妾其子其仆,而更及其婢,襯托烘染之法,於是乎盡。詩其末焉者也,而就詩而論,亦不數康成婢矣。讀至此,低徊者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