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道:“孩兒欲待璿姐回來,不然,今日宿在媳婦房內罷。”水夫人道:“論理,原該如此。但他兩人,不比尋常妾媵,二姐有恩於汝,且未家大小姐已認為姊妹;三姐出自名門,不應以婢妾之禮辱之。至留待大姐,亦是正禮,但教他兩人久候,未免不情,日常見麵,便有許多不便。我前日已經說過,何必固執?”田氏道:“婆婆所言極是,官人何可違逆?冰弦掌燈,待我親自送去。”於是苦苦的,把素臣送到新房裏來。鸞吹早準備一席合歡筵席,擺在中間屋內。田氏教請新人,冰弦去請,素娥、湘靈害羞不出。田氏自去挽拉,二人隻得出見,都低著頭,抬不起來。田氏拉勸就坐道:“兩位妹子,怎落那小家兒女嬌羞俗套?官人在外被禍,你二人那等驚惶,那般想念,恨不得從天掉將下來!三妹更是死生以之,性命幾乎不保!怎官人當著麵兒,反這般疏落起來?二妹,你尤其不該,你與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貼肉過來的,怎也是這等客氣?”這一席話,說得湘靈好生靦腆,素娥更臉脹頭紅,存坐不住。田氏告罪道:“是愚姐失言了!但兩位妹子還該看愚姐薄麵,吃一杯酒,說兩句話兒;不然,是深怪愚姐了!”素娥、湘靈俱立起來道:“大姐姐說甚話?做妹子的敢怪著大姐姐麼?”
二人說完了這話,仍複坐下,低頭無語。素臣笑道:“娘子,你要他們不害羞,說說笑笑,是極容易的事。若但是這樣勸法,就勸到明日,也不中用!”田氏道:“奴家拙笨,開口便得罪人,實在無法可勸,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素臣道:“我這法子,隻怕他二人未必肯依;但若不依,又未免稍傷雅量,不免為巾幗中庸女矣!”田氏笑道:“這說頭就好,使他不得不從的意思,但不知究是何法?”素臣道:“他們害羞,不過為今日是個吉期,但我有個鄙意,說將出來,雖為庸人之所嗔,實為賢女之所取。劉璿姑與我約言在先,且為我幾次捐生,如今現在東宮,不日便可完璧。我曾屢請於太夫人,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未便虛懸以待,致有梅之感。我想二位賢淑,豈比常人?倘肯俯從鄙誌,則二姐與我久同寢宿,豈比嫌疑?三姐憐才心切,愛我逾常,我前日見了絕辭,痛不欲生,今日憂患同心,詩文知己,共坐深談,豈非人生快事,何至覿麵邈若山河?但花燭之時,為此不情之語,未免恝然耳!”這一席話,說得素娥、湘靈滿麵歡容。田氏滿心慌急,忙阻勸道:“官人說甚話來?婆婆那等吩咐,怎官人還不肯依,說出這等不中聽的說來?如今也不要兩位妹子說笑了,冰弦快掌燈,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罷。官人若再執意,奴便去請婆婆來也。”素娥、湘靈一齊開口道:“大姐姐,相公所言,乃至當不易之理。妹子等雖非淑媛,亦豈淫娃?若此方寸心中,有絲毫勉強,不願待劉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即非人類!相公今日不忘大姐,即異日不忘姊妹們,方且感激刻骨,豈有異心?願大姐姐勿複言!田氏道:“遣將不如激將,兩妹怎落起他圈套來?婆婆作主,劉妹豈有怨尤,官人亦何可違逆?”說罷起身。素臣一把拉住道:“母親原有此意,隻恐二姐、三姐怪我薄情,兼恐東方莊上,屋宇不便。今他們兩人,既不見怪,且複樂從,我們說明心事,雖不合歡,盡可並席,同房寢起,正自無礙,何必固執如此!我別後之事,尚未與爾等一談,今日借此現成酒席,暢談一夜,勝於同夢多矣!”素娥、湘靈俱道:“相公之言有理,大姐若再執意,便視妹子等不成人矣!”田氏無奈,沉吟道:“既如此,待我去稟知婆婆,放心來聽講罷了。”素娥、湘靈不悅道:“妹子們這般苦求,大姐姐怎還是作難?”素臣道:“這卻你們錯怪他了,他從不會哄人,我與他同去稟明才是。”因同著田氏進去,備細稟明。
水夫人歡喜道:“難得他二人如此賢淑!我已睡下了,你們自去罷。”入席之後,素娥、湘靈心無嫌疑,便自熱落起來。素臣細說在外之事,說到危險處,三人魄戰心驚;說到爽快處,三人神飛色動;說到紅須客、尹雄等一班豪俠之士,三人俱有劍拔弩張之概;說到鐵娘、石氏一班貞節之女,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及說到林士豪屢立戰功,反行削職,三人俱感憤不平,為之扼腕;更說到謝紅豆禦前諫救一節,三人俱慨然道:“這事從抄報上看過,幾時得見一麵,拜謝他救命之恩也!”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敘述一番,說到纏綿剴切,娓娓不傍,連生素、晴霞等丫鬟,也聽得津津有味,毫不知疲。直講到東方發白,忽聽腳步慌張,一個丫鬟,照著鸞吹直搶進來。素臣等見鸞吹麵色異常,齊吃一驚。正是:
苑中已種三株樹,天上還來兩鳳凰。
總評:
自上回任公等暗暗叫苦起,極力頓跌,直逼至鐵人斷腸、石人下淚,真如滿地狂風吹菡萏,一池亂棒打鴛鴦,散落敗壞,斷無收拾。而忽接入廖監一變,陡翻前局,將解批文書兩手撕破。此種筆墨,直是魯陽揮日、五丁開山手段,雖使左 史、班、陳見之,吐舌不收矣,豈非絕世奇文。
撕破解批文書,奇變極矣,更妙在痛打計多,使任公等渾身痛快。頓挫之法,方為竭情盡致。計多等於隔晚揚威耀武、吃酒猜拳,準備今日早來看打,其肚場角落有絲毫疑影,或恐不打素臣反打自己之事否?奇變至此,直是造化在手。
任公等入各出來訴說所以,無不咋舌驚歎、如醉如夢、額手稱慶、欣喜欲狂。此兼寫疑、喜二氣,疑到極處,喜更喜到極處,直寫至丫鬟、仆婦、家人、小廝,沒一個不笑容可掬,神氣飛揚,而喜之極處乃無不到。至疑廖監變頭,則雖百千萬筆,亦無從猜想出來的。蓄意而至於百千萬筆猜想不出,豈非奇文。
花燭之變,固在意中,亦在意外。謹依慈命則意外,沉吟則意中。作者每於—二閑字埋伏後文,洋洋灑灑數千百言,細意求之,其妙自見。求之既久,胸中便有把握,不至如矮子觀場也。
素臣妙法,雖中色女人,尚當落套,況素娥、湘靈上等者乎。有此一變,而素臣多情,田氏賢淑,素娥、湘靈之樂善,各美俱見,讀之令人神往。素臣細說在外之事一段,本屬應有。妙在臨末兩條,一影天淵,一出紅豆,使素臣妻妾全數出現。心靈法密至矣、極矣!
此番花燭,主仆共三個新郎、四個新娘。新郎內,一個係正經合巹過來者,一個無數不正經合巹過來者,推奚囊猶係童身,初諧花燭。新娘內,兩個係回頭人,兩個係女兒身。而同一女兒身,一個又經新郎勾股抱腰、含舌抵牝,惟湘靈尚是璞玉渾金。四新娘同結花燭,而兩新娘係明明落空,一新娘係暗暗落空,惟賽奴實在合歡。各各不同,種種差別,無意求奇而自奇,無心呈巧而自巧,方是至奇極巧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