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看這景象,慨歎了一會,仍回寓中安歇。
次日天明,才起披衣,隻聽成之叩門聲急。慌忙開進,賀道:“一箭雙雕之言驗矣!”
成之悶悶不悅道:“不要說起,弟這幾日幾乎氣死,悶死,笑死,羞死,急死,又幾乎想死!”
素臣驚訝道:“吾兄剛做得三日親,怎就有許多死法?”
成之道:“休得取笑,待弟告訴出來,連兄也要氣死,笑死哩!弟那日回去,閔老說:‘今日因修郊祀,要采童女侑神!縣中有女之家,紛紛嫁娶。山東路遠;虞繼翻又被曹操江搶了去了;不得已,要權屈先生與小女暫結花燭。’弟此時喜出望外,不暇推詳,外麵已是張燈結彩,儐相人等陸續俱到,不及打發館童來請。豈知合巹之後,洞房中竟不見了新人,說是日子不好,權結花燭,以遮外人耳目,改日另擇吉期。弟也信以為然。第二日,竟一日不見新人影子。弟思:即夜間不便同床,日間亦何至相避之甚?心中委決不下。昨日三朝,又好好的同拜家堂,見禮分別大小,同進房來,正欲親問其故,外麵又催請上席,竟是一去不回。弟更耐不住,請了閔老進房,叩其緣故。他說:‘小女已許外家,路遠莫致,因先生至誠忠厚,權請代結花燭,當以百金奉酬。’弟彼時大發雷霆,盡力數落了一頓。閔老倉惶而去。少頃,桂葉出來,轉致小姐之言道:‘未結花燭以前,妾與郎君如同陌路;既結花燭以後,妾與郎君即是夫妻。一與之醮,終身不改;妾誓死不另適人矣!目下老父正自執迷,郎君且毋冒昧,待妾緩圖,必成合璧也!’桂葉臨去,又囑弟:‘靜候好音,千萬勿為悻悻!’並雲:‘閔老防閑甚緊,不能時出,請自放心。’吾兄思之,豈非絕世奇聞?”
素臣咋舌道:“大奇,大奇!真該氣死,悶死,笑死,羞死,急死,而又想死也!從前勸兄舍之而去,此時則斷不可舍矣!閔小姐所雲:‘未結花燭,如同陌路;既結花燭,即是夫妻。’乃大義也,彼既誓不另適,兄宜安心俟之。倘閔老執迷不悟;閔小姐無計挽回,則弟雖不才,願助一臂。弟想家母必避豐城,欲潛往一見;然後遍曆天下險要,以為異日撥亂之計。今既目擊兄有此事,何忍恝然而去,請留待一月,新正束裝何如?”
成之大喜道:“得兄相助,弟事諧矣!”欲取酒劇飲。
素臣道:“不可,你若久出,必生閔老之疑;可急回去,相機而行。弟在此無事,仍修前業,賣幾個課兒,盡可度日,兄勿掛念也!”
成之點首,走出客房。住持知已贅閔老為婿,百倍奉承,擺設茶點,極其豐盛;連素臣也作敬起來,死命拉去同坐。二人無奈,隻得領情而散。
素臣自此仍複掛招,一日,成之來看,正值買卜者多,匆匆不及細述,但附耳雲:“姻事不有可成!”
又隔幾日,成之到祠,滿麵笑容,說道:“閔嶽雖未麵許,小姐現已同床,並桂葉亦收為妾媵矣。”
素臣失驚道:“令嶽既未麵許,小姐安得同床?吾兄未免蹈苟合之嫌矣!”
成之道:“非也,家嶽雖未麵許,已囑其舅轉致,暗中改正;小姐若非得父命,亦斷不肯出而就弟也!”
素臣沉吟道:“花燭已結,雖於大節無虧,但終不甚光明正大;此皆令嶽之誤也!兄事既妥,弟當即日長行矣。”
成之道:“時已歲暮,雨雪載途,轉盼即是新正,何必如此性急?且吾兄誌在物色英雄;目下有一異人,弟當致於兄前,以供賞識,又豈可失之覿麵乎?”
素臣急問異人來曆,成之道:“此人姓胡,名玄,字太玄,即拙荊之母舅,弟向日亦未會麵;因與家嶽誌趣不合,故足跡不至其門。近聞權結花燭之事,不勝駭異,方來嶽家,與家嶽爭論,才得有此斡旋。其人貌若神仙,胸羅星鬥;天文地理,兵營戰陣之事,無所不精;吐故納新,長生久視之術,無所不練;吾兄獨信儒書,彼卻兼通道法。弟屢將吾兄生平向彼稱述,彼亦渴欲一會;兄一見自應傾倒,知弟言之不謬也!”
素臣大喜道:“果有異才,雖入於邪無礙;弟將以正學覺之,使覺今是而昨非也。”成之道:“彼之議論,蟠天際地,政恐吾兄不能屈,反為所屈,奈何?”
素臣笑道:“弟無他長,隻此崇正之念,匪石難轉;雖使牟尼複生,老聃再見,亦無以相屈耳!”成之唯唯而去。
隔了一日,買卜稍稀,素臣飯店閑步,因想起胡太玄之信道,便走入盧生臥處來,見四壁題滿詩詞,都說是世人皆睡,呂翁獨醒,盧生之睡,亦得呂翁而醒。不覺慨然長歎,援筆題五言律一首於壁。其詩曰:
萬物有成毀,隻分彭與殤。哲人安正命,餘子入迷鄉。富貴誠朝暮;神仙更渺茫。呂翁方夢鹿,何必問黃粱?
素臣正題完詩,恰值成之領著胡太玄曳杖而來,各致寒溫已畢。太玄一眼便看素臣壁上所題,卻因這一看,生出許多事來。正是:
盧生複到鹹陽市,倩女重牽月下絲。
總評:
有諸人之屁詩,不可無成之香句,以解其穢;有李元之驕肆,不可無諸人之鄙夷,以殺其氣。若但做一首詩,雖極工,而對牛彈琴,焉知不仍認李元為盟主耶?故必連揮八首,以驚俗目,始博得閔老片刻垂青,僥幸紅絲萬一也。此成之苦心,非浪使才氣,但欲壓倒社中諸人。成之口占,美人聯句,及書壁遺簽題詩答句,一片風流繾綣,可洗素臣日來苦征惡戰之趣。乃當此繾綣,而忽雲:“瓜田李下,君子不居,兄明日可決意辭之。”大煞風景,真如今人十五六歲女郎持銅琵琶鐵綽板,高唱大江東去矣;而成之亦竟欣然應諾,不以為迂,方不愧素臣之友。
成之約同素臣辭館,而西席且忽易而東床,奇矣!既為東床,而新人不同衾枕,則更奇!素臣雲:“從前勸兄舍之而去,此時則斷不舍去。”方是有把握能決斷人。至雲:“留待一月,願助一臂。”讀者猜是特犯鶼鶼,注目而視;孰知數日之後,不特小姐同床,侍女亦收為妾媵,豈非奇中之奇?讀者至此,有更料閔小姐之險化望夫山,金成之之別種相思樹者乎?元之又元,真被作者元殺!
廬生臥處一詩,不特空前絕後,如崔顥之題黃鶴,即太白亦為擱筆;而恰值太玄曳仗而來,尤為鬥苟合縫。天下古今一切譚玄論道之士,惜乎未見此詩,遂與瞌睡之呂翁同此長眠不醒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