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雄道:“小子年方二十一,家住天津,略讀儒書,竊慕遊俠。拙荊幼得父傳,頗通劍術;夫妻同誌,結客揮金。今歲清明掃墓,拙荊舞劍為樂。被景府長史吳鳳元窺見,遣尼真修,以布施為名,誘拙荊至庵,看塑觀音法像,於茶點之內,俱下蒙藥。虧一個小尼暗做手勢,拙荊會意,悄悄潑去濃茶,藏過幾塊糕點,假裝昏睡。奸尼認是中計,將門鎖閉。床後鑽出鳳元,擁抱求奸。被拙荊痛打一頓。斷其腿骨,把庵中打得雪片。鳳元懷恨,囑托衛官,將愚夫婦收監,以白晝抄搶為名,硬坐光棍行凶之罪。上司礙著景王,不敢批駁,把愚夫婦問成斬絞監候。有一結義哥哥,時常求乞,諢名鐵丐,幾次要想劫牢,因夫妻二人下在衛所兩監,難於動手。他有義兄紅須客,深通劍術,五月內出京往山東幹事,鐵丐去尋他來做幫手,直至七月中回來,分頭入獄,把愚夫婦劫將出來。到家收拾細軟,逃往遼東,路經此山,山上盜首宋基下山劫守,被愚夫婦殺了。眾嘍就推為寨主,權時落草。
那晚愚夫婦出獄,分頭報冤,把鳳元妻妾子女盡行殺死。隻便宜了吳賊出外就醫,真修宿在王府,未曾正法。拙荊恨那奸尼,囑紅須客去行刺,又驚動了同店一個酒人,被他救去,前日到此,提起來還是懊惱。小子素知文爺孝弟忠信,氣節文章,俱臻絕頂,天生神勇,武藝驚人,聞有西湖之難,日夜憂疑。直到七月中,義兄鐵丐,說在濟寧得遇文爺,方才放心。並述文爺力過孟賁,氣淩郭解。前日紅須客到此,備述文爺直聲動天地,知幾若鬼神,愚夫婦方才放心,欽慕讚歎,死心塌地。日逐差人下山偵探,並沒蹤跡,卻不知道文爺微服而過。”
飛霞料理酒席,大吹大擂,款待素臣。坐席後,素臣問道:“某在西湖被難,君何以知之?”
尹雄跌足道:“可惜難中慌迫,尊使不知流落何處?幾遍差人到天津去訪問,總沒音信;不然,今日便可主仆重逢了!”
素臣急問:“莫非小童奚囊得君救援麼?”
尹雄道:“去歲小子在杭州遊湖,正值發蛟,撈救得十餘人。內一小廝,喜其相貌,帶回天津,問知係吳江人,跟主人在湖被難,卻不肯道出文爺姓名。後令掌管文史,四方文士至舍談文,四方武士至舍較武,其中頗有出眾之才,而盛介眉目之間,皆有鄙夷之意;小子深以為怪!一日,細細根問,彼雲:‘客非不佳;但觀於海者難為水,欲如吾主人之才,文足安邦,武能定國者,相懸實甚!’因再四叩其主人姓氏,方痛哭而言文爺姓名,並述文爺仁孝智勇俱由天授,同溺西湖,生死未卜。說到那裏,淚如泉湧,痛不欲生。愚夫婦由此敬愛,另眼相看。想慕文爺,真如饑渴;不意今日得見廬山,誠為萬幸!”
飛霞生有俠骨,性愛結納英雄;素臣與尹雄把酒論心,雖不來同席,卻不進去,另設一座,旁坐而聽。見尹雄說到奚囊,便接著說道:“盛價忠義,實為難及!”
一手指著一個披發丫鬟,說道:“妾見奚囊,書空咄咄,戲謂之曰:‘汝年尚幼,安得如此張致?勿愁無偶,當以阿錦配汝!’彼即泣下數行,淒然欲絕雲:‘主人入湖,生死未卜,何以妻為?’妾身夫婦,深以為難。不料倉卒中失散,至今杳無音信也!”素臣聽到此處,不覺淚下。尹雄道:“文爺參勘靳直在後,因何靳仁先有偽檄緝拿?莫非原有宿仇麼?”
素臣道:“正是,偽檄上亦有君名;君因何事與彼為仇?”
尹雄道:“文爺見過這偽檄麼?小子沒有親見,是義兄鐵丐,在山東道上,遇著兩個遊方僧人,劫奪孤客行李,被他殺死,身上搜出那檄,記了幾個姓名,述與小子聽,才知道的。至與靳仁為仇,是去年在湖上撈救被水之人,倉卒間帶不多錢,許小船上救起一人,給錢一貫,止費了一二十吊錢。靳仁嗔是異方人在彼處逞錢,滅了他的威風,喝令豪奴攢打。被小子打的落花流水,靳仁跑得快,背心上也著了一拳。當夜搬了寓所,五更天帶著盛價,就起身趕回家來,他不及報複,以此致恨了!
”素臣遂將西湖被難,東阿釋盜,及夜殺超凡,得見偽檄,遇鐵丐後,搶出鶼鶼,在河間店中,救那尼姑,並火燒寶音,一路鬥殺諸事,約略述了一遍。
又道:“隻可惜錯放了奸尼,未得豁賢夫婦之氣耳!”
尹雄、飛霞都是義氣相高,遊俠自喜的人,一聽素臣之言,投其所好,從心窩中一陣奇癢,直癢透渾身骨節中,跳蕩而出,夫婦二人,重複出席,羅拜於地道:“文爺真天人也!”
素臣忙扶起來道:“馳馬試劍,未嚐學問,昔人以之為恥,何足道哉!鐵丐、紅須何在?請來一會,某思之渴矣!”素臣說到那裏,尹雄夫妻登時變色,長跪於地,涕泣求救。正是:
魚吞香餌連鉤咽,鳥著朱絲帶矢飛。
總評:
東廊存貯火器,既為燒毀東寺之需;馬上裝回火器,又作焚燒西寺之用。法空置買時,定不料件件俱為自己及徒子徒孫下火物也。素臣雲:“反火燒身,自作自受。”諒哉!
西宅亦有婦女,見叢林惡孽,海內同風,此其不變者也;比正殿更多,早作準備,無一露體之人,此則不變中之變。
店中傳說夾雜可笑,至海老二則荒唐極矣。而聞者偏以為一些不錯,緣看法空如惡龍毒蟒,故疑素臣為牛鬼蛇神也。海老二說得高興,更有蜜蜂之變,真可大噱。而由二郎神牽出盤山大王,作梅山七弟兄,為逗筆伏筆,則更想入非非矣。
野廟被縛,又與武鬆同轍。而武鬆之見張青,與素臣之見飛霞,其平險緩急,聲色氣焰,則霄壤矣!惟有大過前人之才,然後可犯前人之事;若無故輒描粉本,便是惡劄。
自素臣錯進佛殿,至女子慌忙喝令解縛,納頭便拜,複與宋江上清風山一轍。但彼以氣類相通,宋江之名雷貫綠林;此係熏蕕各別,素臣之名宜不入草賊之耳。且宋江雖未乞憐,較素臣之極口詆罵者迥別。佛殿之險,較清風倍蓗也。宋江必待自家說出姓名,頗著痕跡;此則懷揣文批,因解開胸脯而見,如天衣無縫,其靈笨更不啻霄壤!武鬆、宋江—事為《水滸》得意之筆,此則兼擅其勝而奔軼其前,豈非絕世奇文?
大概看去,其險較甚於《水滸》,而細心察驗,則又不然。蓋燕順等燙灑取心,乃其本意,此女則聊以試素臣之膽氣耳。觀其取棍不打而先打石磴,直劈下來而即便掣去,欲取心肝而喝且慢,是本意不欲殺素臣也。其言因見文爺膽氣非常,未免唐突;是已明明說出,特以心粗看不出耳。此又綿裏藏針之法。
此回因遇尹雄而埋伏鳳元、景王、真修、容幾,聯絡紅須、鐵丐,微逗阿錦,直出錦囊;所謂牽一發而全身俱動者。
上盤山後與尹雄夫婦問答成文,與《左傳》叔向、晏嬰、張趯子、太叔諸篇同格,或征前事,或伏後傳,或應前兵,或起後陣,曆曆有為,非但敘述情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