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賺花箋雙詞寫怨 調酒令四美弄情(3 / 3)

臨末輪著湘靈,湘靈先因素文說及官司,怕素娥著惱,後因嘲笑鸞吹,逼勸飲酒,倉卒中不及預備,又怕素娥罰遲,隨手拈著一顆西瓜子兒,說道:“恁心中橫躺著個仁兒。”鸞吹大笑道:“念念不忘,大妹情見乎辭矣,奉敬三懷,聊解心頭之結。不然便須向慧心中請出文兄來,代大姊消這酒也。”素娥、素文也不禁囅然而笑。湘靈臉上一朵朵泛出桃花,好生惶恐,勉強要罰鸞吹吵令,鸞吹道:“令外羅唕,方是吵令;就令剖白,如何算得?”各不肯飲而罷。素娥便送盆與湘靈,湘靈謙是主人,仍送鸞吹,鸞吹道:“愚姊們已占過了,何必客套?”湘靈收盆告罪,說道:“妹子也隻一句。現在四人列坐四麵,隻看酒杯所照便了。”因舉杯照著鸞吹道:“東方千餘騎。”鸞吹覺著,低垂粉頸,卻難於議罰。湘靈微笑幹了酒,順與素娥。素娥照著素文,說是:“每依南鬥望京華。”素文笑道:“二姐之望京華,至於每依南鬥,直所謂念念不忘,情見乎辭者矣!”素娥亦覺腆然。素文即照素娥,說一句:“青鳥西飛竟未回。”素娥道:“這詩是說司馬長卿,二妹休錯認作洪長卿。”素文急得要哭,素娥方縮住了口。令至鸞吹,鸞吹舉杯照著湘靈,忍笑不住,念一句:“渭北春天樹。”念完把酒飲下去,正到喉中,恰好要笑出來,這酒便往上一泛,幾乎嗆出口來。湘靈覺著詫異,細把那句詩體味,卻想不出。素娥、素文亦俱不解,請問好笑之故。鸞吹帶笑向湘靈道:“我這一句上顧首句首字,下歇未句未字,就是妹子說的‘恁心中橫躺著’那個人兒也。”湘靈然後知道把文白二字來答他東方之嘲,發起急來,必要罰鸞吹三大杯。素文幫著要罰,說:“投桃報李,雖怪不得大姐姐,然作此隱語未免過於刻深。大姐姐如不肯飲,須把東方姐夫姓名也隱著一句詩兒自嘲才罷,不然就要民變。”鸞吹沒法,隻得飲了一滿杯。

輪著素文行令,素文不肯,鸞吹、素娥先幹求令酒,素文道:“妹子稟過,要用骰子行令,姐姐們不遵就不敢行。”鸞吹笑道:“這是有挾而求了,但隻可妹子自擲,愚姐們卻不便。”素文道:“妹子代擲,姐姐報數,何如?”鸞吹隻得應允。素文斟杯吃完,道:“此非令杯,乃告僭妄之罪。”因捉起骰子,擲出一個兩二、一麼的五奪錢來,將纖指逐顆拈過,急口念道:“一拈是個一,江淹夢授生花筆;兩拈是個兩,玉芙蓉透仙人掌;三拈又是兩,合住蓬萊與方丈;四拈是個五,西望瑤池降王母;五拈又是五,猶似霓裳羽衣舞;六拈又是五,笑指麻姑乞麟脯。”素文念到那裏,又把六個骰子捉著對兒,如紡車般旋轉過,一邊口裏念:“一兩是個三,山在虛無縹緲間;兩兩是個四,囗來隻共雙成戲;兩五是個七,玉容花貌膚如雪;五五是個十,六宮粉黛無顏色;五五又是十,飄然遺世而獨立。”念完,將盆遞與鸞吹,說著一個順字。鸞吹道:“後生可畏,怎想出這等令來?手口心眼要一時俱到,又要一氣嗬成,這斷不能,是要梗令的了。”素文道:“妹子告稟過,原說不敢,姐姐許了才行的,怎反取笑起妹子來?”素娥道:“不是取笑,實在煩難。最然是這一口氣,要多轉幾口氣兒,也還來得。”湘靈道:“我病中氣促,妹子你可改作一句一口氣罷。”素文道:“這便沒酒吃了。姐姐便是這樣,大姐、二姐卻要一口氣兒。”

鸞吹、素娥再三爭到兩口氣念,於是素文代鸞吹擲骰,恰擲出一個順不同來。素文一麵拈轉,鸞吹一麵念道:“一拈是個一,自是君身有仙骨;兩拈是個兩,天門日射黃金榜;三拈是個三,日繞龍鱗識聖顏;四拈是個四,金勒馬嘶芳草地;五拈是個五,金闕曉鍾開萬戶;六拈是個六,書中自有千鍾粟。一兩是個三,陽春—曲和皆難;二三又是五,沾衣欲濕杏花雨;三四又是七,春風得意馬蹄疾;四五是個九,帝錫靈文開二酉;五六是十一,手捫青天弄白日。”鸞吹念完,素文道:“要奉敬七杯:骨字、難字走韻,兩杯;一曲一字、二酉二字,添出兩個數目,又該兩杯;一兩是個三,該念一兩又是三,三四又是七,該念三四是個七,又兩杯;再多換一口氣兒,又該一杯,共是七杯酒兒。”鸞吹道:“你雪字也走韻,怎罰得我來?”素文想了一想道:“哦,這便罷了,那別的卻沒說頭,五杯是要敬的了。”鸞吹要素文收回兩杯,素文不肯,湘靈道:“妹子陪了兩杯罷,你的杜撰句多,怎比得大姐?”素文道:“大姐是有名宿將,妹子是無名小卒,怎好比起?但大姐之句,又是賣弄姐夫,還該吃賀喜的酒哩!”鸞吹道:“因賢妹自道玉容花貌、遺世獨立,故愚姊說一個風流才子、得意看花者以對之。長卿,長卿,不知你意中可有這般佳偶哩!”素文發極,必且要罰鸞吹七杯,再賀酒三杯,吵令三杯,自己陪兩杯;湘靈、素娥俱劈著鸞吹五杯,素文兩杯。四人正在調笑,隻聽得一陣腳步聲響,許多丫頭仆婦擁著任夫人直跌進來。四位小姐驚慌無措,急看任夫人時,滿麵愁容,滿眼流淚,滿口歎氣,滿身發抖,四位小姐齊吃大驚。正是:

忠臣未做刀頭鬼,美女先飛席上魂。

總評:

鸞吹、素娥淚如雨下,水夫人亦至落淚,則衙門雖敞,但當囑鸞吹等百倍慎密,匆致漏泄,急通一信,以慰湘靈。何以必俟素臣回家?讀者止知水夫人之密之又密,惟恐害成;而不知其深慮素臣極言得禍,不忍於素娥外複扯一人入局,空掛虛名也。故雲“今又拖泥帶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悲痛”,並且“待有玉佳信息再處也”。若但以慎解之,辜負作者苦心多矣。

田氏之賢,散見全部。此回以前亦已略見一斑,而半裁骨格未經發露,故特於素娥眼中出之。素娥身分極高而自謙小家碧玉,則田氏可知矣。唐詩雲:“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此即“更上一層”之法。

鸞吹放口擔當湖靈姻事,為已得水夫人口風也。在湘靈等聽之卻絕不觸耳,所以為妙。

從素文眼中看出鸞吹、素娥麵色,為後回淑媛悟道伏筆也。卻妙在東方下場、素臣豹變。兩解隨手遮過。美人細意熨貼平,裁縫滅盡針線跡。讀者切勿賞著鴛鴦,自得其秘。

湘靈古風,學正識超律嚴格渾,可為閨閣第一人手筆。七絕暨兩詞不過淒其欲絕而已,然是足感人,讀之輒為酸鼻。

回目明標“四美弄情”,見情由弄生,非正情、非奇情、非俗情,展轉搏弄而生,極趣、極雅、極諧、根幻之妙情也。鸞吹有東方可弄,素娥、湘靈有素臣可弄,獨素文無可弄者,四美不缺其一手?作者忽撰“因何得偶”之一言,牽出洪長卿,更就洪長卿牽合司馬長卿,遂使素文羞得要死、急得要哭。弄情於無可弄之人,豈非絕世交情。弄素文,三用長卿,而素文之媒終歸長卿。伏筆至此,神化極矣!鸞吹雲:“不知長卿意中可有這般佳偶。”則並不足稱佳偶之洪儒亦呼之欲出,尤屬極神化之伏筆。

樂極生悲,情之變即文之變。四美弄情,風流諧謔,樂極矣。宜有任夫人直跌進來之一驚也,而文章之變遂適得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