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連公子丹房求秘策 李嫂兒病榻說風情(3 / 3)

石氏變了臉道:“四嫂,不是我吃了你的酒還說你不是,但不該說這些混話,實在難聽。”四嫂格格的笑道:“好道學先生,惱起來了。你越惱我越要說,要引動你的凡心哩。”璿姑微笑道:“嫂嫂,你憑著四嫂說罷,何必認真?”四嫂眉花眼笑的說道:“大姑娘,是你說的話便教我喜歡,天下的事那一件認得真的?我今年三十多歲了,就是成日成夜幹那快活的事,也不及十年光景了。一到四十外邊,就沒啥仔趣哩!你會快活也是這一世,不會快活也是這一世,轉轉眼大家都入了土了。夫妻交合是周公製下的,由得我肉骨肉髓的快活,人也不好笑我,笑我的就是癡子,白白的苦了一世。我娘家有個鄰舍,生著姊妹兩個,也住著一位少年公子房屋,公子要與他姊妹相與,那姐姐是個傻子,不知道風流的趣味,生生推脫了;那妹子生定是有福之人,就與那公子相好了,兩個年紀相當,才貌廝稱,你貪我愛,夜去明來,無比恩情,非常快樂,那公子娶了回去,穿的是綾羅錦繡,吃的是鵝鴨豬羊,住的是高堂大廈,睡的是翠被牙床,冬天來圍爐飲酒,夏天來水閣乘涼,正經的娘子都打靠背後,獨與他像漆投膠水,蜜拌糖霜,那一種的風流富貴不同著受用?那一節的良辰美景不同著慶賞?真個是夜夜元宵,朝朝寒食。獨苦那呆打孩的姐姐,嫁了賣柴蠢漢,守著一根扁擔,受盡了萬種淒涼。這妹子果然歡娛嫌夜短,那姐姐真個寂寞恨更長。後來公子的正室死了,把妹子冊立起來,就做了一品堂堂;那公子直升到尚書閣老,這妹子便受了鳳鸞章,戴起那珠冠寶髻,與公子到老成雙,生下來兒孫滿膝,說不盡種種風光,被文人編成歌句,到如今萬口稱揚。”

璿姑笑道:“四嫂出口成章,原來是個女才子哩!”四嫂道:“這是我們街坊上一段風流佳話,那家子不買本來念念?我自小就讀得爛熟的,啥仔柴積米積,後來那姐姐想起當初不合執板了些,把這段美滿姻緣奢華富貴讓與妹子受用,自己守了那賣柴的窮漢,每日兩餐稀粥,夏天沒帳子,冬天沒被頭,終日怨恨,終年凍餓,生生的把一個美貌佳人弄成了一根枯柴杆兒,苦了幾年就苦死了。方才大姑娘說的好,認不得真;那姐忒認真,以致苦死;這妹子不認真,才享受那無窮快樂。所以說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不及早尋些風流事體幹於,一旦大限來時,懊悔嫌遲了。”張媽道:“你既明白這樣大道理,當初該看中意一個富貴公子去嫁他,怎肯配著李四叔,與我們一般受苦呢?”四嫂歎口氣道:“我們是前世不修,沒有帶得那種福氣。那富貴公子愛的是聰明女子,美貌嬌娃,便把他如珍似寶百般伶措。他見了我這麻臉婆子,你中意他。他肯中意你麼?我若有大姑娘這般才貌,怕沒有王孫公子來求到我?我就傾心與他相好,做一對恩愛夫妻,夜夜在銷金帳裏去享人間極樂,肯嫁你李叔叔這樣蠢人,受這淒涼罪嗎?我也今日醉了,率性和你們說罷,做男人的便有三妻四妾,摸丫頭,偷婆娘,嫖婊子,騙小官,這許多快活事做,做女人的就該守著一個丈夫的嗎?看得破,不認真,就是花間月下結識一兩個情人也不算甚罪過,如今大官府家夫人小姐那一個不開個便門,相與幾個人兒?隻苦著我們這樣人家,房屋淺窄,做不得事罷了。是癡子傻子才講貞節,那貞節可是吃得穿得快活的東西?白白的愁得麵黃肌瘦,誰來替你表揚?便有人來表揚,已是變了泥土,痛癢不知的了。那武則天娘娘偷的漢子還有數兒的嗎?他也活到七八十歲,風流快樂了一世,沒見天雷來打死了。他死去的時節,十殿閻王領著判官小鬼,直到十裏長亭來迎接他,還俯伏在地下,滿口稱著萬歲哩。”

四嫂這一席話,說得張媽如頑石點頭,石氏如金剛怒目,再看那璿姑,如莊周化蝶,酣然入夢去了。不覺意興索然,隻得立起身來,說道:“今日吃了幾杯急酒,嚼了一會臭蛆,倒擔擱了你們。大姑娘已經睡熟,不去驚動他,明日再來看他罷。”張媽送了四嫂出去,進來收拾過家夥,石氏關好房門,呼喚璿姑不應,伸手去替他把被頭蓋好,脫了鞋腳,要上床去,忽轉過念頭,想起一樁事來。正是:

欲向璞中求美玉,好從胎裏探真珠。

總評:

此回前半合之前一回,將《金瓶梅》中敘述家常瑣碎周密全副精神傾倒盡情,後半回李四嫂之蜜嘴蛇心、綽風糊日,則又王婆等之領袖也。作者之大本領大文章絕不在此,而略一調笑已擅勝場。視《全瓶》之全力為之者,何如何如?

鳳姨喪事較春紅喪事件件從殺,獨鎮宅一事權力鋪張,最為入情。非文無以達情,非情無以起文,惟有至情乃成至文,吾讀斯回而益信。

才畢春紅喪事,接手即寫鳳姨喪事,何其力量!而筆筆反對,便無一筆犯重,此又特犯中之一法。

鳳姨入木一段,連下無數“了”字。有大珠小珠錯落玉盤、猛風急雨消散春花之勢,讀之悄然以悲,欣然而喜。

公子淫人兼沒意智,亦知以交媾時意興走,其妻之非激烈女子。敬告天下後世賢達閨媛,勿稍縱肆以受斯侮。

因丫頭引路接入大憐,因欲捉大憐“怕攪臭水缸”拍合璿姑,文心細曲,真有剝蕉抽絲之妙。夫璿姑於兩喪事中已處處穿插、筆筆牽串,無難一語拍合而必委折如此,總欲使花香凝露一片融洽,無些子渣滓故耳,視《水滸》等書不在話下。卻說且重疊起爐作灶者,其死活靈蠢相去何如?

聶道劃策較鳳姨更進一籌,非此無以表璿姑也。堅不磨,不知其堅;白不涅,不知其白,愈磨而愈知其堅,愈涅而愈知其白。然則聶道之表章璿姑者至矣。

公子自為璿姑著急,大奶奶屢屢錯會。前有春紅,後有鳳姨,皆以影罩璿姑,最有花色。中秋日,公子幾如木頭,致大奶奶等各無情興,豈知木頭乃熱於火炭。奇情妙情,奇文妙文。

李四艘一席風話真是引動邪心,而璿姑乃酣然入夢。堅至此,方是真堅;白至此,方是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