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打定了主意,竟像毫沒有事的人,在張老實夫妻跟前並不發一言半語,老實夫妻自己虛心,不敢先來兜搭。公子恐事不妥,屢次著人問信,總沒動靜,心裏又喜歡起來,暗想:“人非木石,豈能無情。他一個羞怯女兒,在眾人之前怎好與我調情弄意?此時不發,心計可知。晚間之行,必然無慮。”複去丹室中,見過道土,在呂翁像前暗暗通陳,求了一簽,詩雲:
前定夫妻共小星,當年足下係紅繩。
勸君莫作等閑看,苦盡甘來是貴人。
公子看完,暗暗詳解道:“前兩句竟明說是我的小星,月下老人已注定在那裏的了;後二句言此女將來大貴,教我好生看待他。苦盡甘來,是說他生於貧賤之家,曆盡困苦,忽然遇我,就一朝發跡起來。這不一句一字都有著落的嗎?”又見旁注“大吉”二字,後麵解著“萬事俱成,婚姻尤利”八字,不覺心窩中奇癢起來,連磕了幾個頭,收拾過了簽筒,忙走到密室中去調氣數息,內視反觀,用那長養精神的工夫,專待夜來施展。
坐功一會,忽聽外麵一片聲找尋公子,直待家人尋到,問其緣故,方知是靳太監的侄兒靳仁領著一個道士來拜,說有要事奉聞。公子隻得接出廳來,見上首坐著道士,頭戴綸巾,身披鶴氅,下首便是靳仁,階下立著五六個從人。公子趨步上前施禮,茶罷,靳仁開口道:“此位仙長姓魏,法號少陽,隱居西嶽,方外俱稱華山真人,精通《道德》《南華》諸經,熟於奇門遁甲,一路望氣而來,因知吾兄好道,渴欲識荊,兼慕聶師之名,故爾晉謁。”公子因向少陽道:“鄙生渴慕玄門,無從蠡測,不知真人紫氣西來,失於抵謁,豈敢反辱先施?老師仙容曄曄,九轉已成,鄙生俗狀蚩蚩,寸心如夢,將來還要皈命赤鬆,不知肯容濫廁門牆否耳?”魏道手搖羽扇,緩啟朱唇,說道:“久仰天才,名如雷貫,今看玉貌,氣若鴻軒,飄然出世之姿,炯矣淩雲之概,欲求公子之匹,其在張留侯、李藥師之間乎?貧道得邀青睞,便屬前緣。公子謬擬赤鬆,殊為言重。隻是麵上氣色明晦兼呈,吉凶交動,喜事固眼前即見,哀聲亦接踵而來。公子須謹防之。”公子著驚道:“這喜事或者有之,至於哀聲卻從何而起,請示其詳。”少陽便轉口道:“哀聲亦不過婢仆中疾病逃亡之事,且有喜事一衝,自可逢凶化吉。貧道向慕聶師之名,未得謀麵,伏望先容。”公子見說婢仆之事且有化解,遂不放在心上,單把聶真人請了出來。
這道人名叫聶靜,有四十多歲,專精采戰之術,公子拜他為師,家中姐兒除春紅之外都送去與他做過鼎器。聶靜之外,還有一個聶元,一個宦燾。聶元本不姓聶,因他幼年頗有豐姿,被這聶靜刮上,就改姓從聶,認做嫡親叔侄。那宦燾專於煉丹,與聶靜係師兄師弟,公子呼為師叔,三人與靳仁亦是舊交。因公子專好神仙,靳仁尤奉天竺,故此三人常住在丹房內,受著公子成年的供養。這三人之外,另有一個道土,名叫陶真,卻專做靜功,與三人不甚投合,公子也不甚親信他,因重其名,以禮擁來,別在一房住宿,卻也是一般供養。當下聶靜出來,他與少陽是同道中聞名相思之人,有許多相見恨晚之意。這裏公子方與靳仁敘述寒溫,靳仁向公子耳邊說了幾句,公子連連致謝。須臾擺出夜膳,四麵坐定,講了些西嶽的景致,說了些方嶽的技術。公子因有事在心,不敢兜搭。鵬士見主人之意甚怠,胡亂用了幾杯,就起身告辭。靳仁見公子不留,就同辭了出去。
公子送出大門,聶道辭別過去,忙叫家僮去討了張老實的信息,安心等候。那張老實果然托故外出,至夜不歸。張媽必要石氏相伴,石氏抵死不肯。轉是璿姑道:“不妨,我主意已定,遲早總是一般。嫂嫂就同在這邊,亦不濟事,倘若必不肯去,他叫幾個家人把你我一齊捉去,更是厲害。不如任這惡奴自來,見我這般決裂,或者息了念頭,固屬萬千之幸,不然便與他講個死活,亦是大數難逃,非人力計較所能幸免也。”石氏聽了,也覺說得透徹,隻得含著眼淚去與張媽同睡。公子在密室中候至人靜,袖著幾十兩銀子,悄悄的走出西邊長巷,轉過二牆門首從廓房下抄進空院子來。忽然,暗中拋出一條索子兜頭套住,許多人一哄上前,把公子捉住。登時火把雪片的照將起來,公子抬頭一看,嚇得魄散魂飛。正是:
迎轎忽逢花粉煞,開船正遇石尤風。
總評:
張老實夫妻由喜而哭而和而急,至此複轉而為喜,且自羊肉而棉褲而油豆腐而癩痢丫頭, 至此複終之布褥,曲折盡情,自成一段窮兒暴富、柴米夫妻小傳。此史公得意之筆。
連城見璿姑所畫日輪月輪,驚訝失聲,以為推天算地,不過贅其聰慧耳。孰知因此一樁,乃開出別一天地奇文化文。
連城之賣弄奉承,四嫂之幫閑引誘,可謂盡情,而璿姑以麵壁了之。心正則諸邪不入,法定則諸幻自消,達摩以此滅天理,璿姑以此存天理,同一麵壁而邪正判然,非援儒入墨也。
璿姑石氏兩宏論,可謂閨門金鑒,不特倜儻之文君、英俊之紅拂貽差巾幗,即詠雪如道蘊,亦應痛悔天壤王郎之歎。
靳仁一來打通正傳,兼之遠作峒蠻線索,近為攝名埋枝,周身骨節,節節靈通。而連城圖謀璿站,全副精神俱於無字句中躍躍而出,千變萬化而不離其宗,此為絲絲入扣暗中拋索。如道家所雲,三神山丹不得近,近者輒被風引回也。妙在機關線索俱於前文布置已定,若讀至此處始為拍案稱奇,便非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