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劉虎臣說大話惹出盜來 文素臣費小心放將盜去(3 / 3)

過了一重岡子,有一二十個嘍羅,執火而來,盜首喝令前行。又過了兩重岡子,顯出一所莊院,門前一灣澗水,四麵環著合抱的樹木,兩邊有百十餘家村落,正在那山坳中間,滿山都是鬆樹,層層圍裹轉來,甚是藏風聚氣。走到澗邊,卻是一條木橋。莊內跑出一群,有四五十隻獵犬,都是高頸瘦足,卷尾鉤身,向著素臣等直撲將來。兩個盜首,在後麵吆喝了一聲,便齊齊的掣回身子,搖尾而行,如引導一般,先跑入莊門去。素臣等進入廳堂,各盜領著頭目,重複叩頭致謝。素臣扶起,問其名姓,方知為首二人,一個姓奚名奇,一個姓葉名豪,都是汶上縣人。二人也問素臣等姓名,素臣方始說與知道。吃過了茶,就有一個嘍羅,送上一大包藥。葉豪道:“這是神效刀瘡之藥,替劉爺著些。小人受恩爺一刀,和帶傷的兄弟們,也都要用著哩。”大郎忙把傷處解開,奚奇替他摻上,包紮好了。受傷各盜,自去敷摻。嘍羅已燙出酒來,素臣叫奚、葉同坐,兩人抵死推辭。卻被日京一手一個扯住,喊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快些坐下罷。不然,就要和你撕打哩。”二人隻得坐下。先擺的兔脯、獐幹、鹿耙、虎肉,後獻上蒸豬、蒸羊、爆雞、燒鴨,桌前架著一二尺長,六七寸圍圓,焰騰騰爍石流金的火炭,大家放量而飲。

飲至半酣,酒力內發,火勢外熾,一個個都流出汗來。嘍羅提著一簍炭,正待倒下盆去,被日京兜臂一把,失聲叫喚。素臣忙問何故,奚、葉驚喝嘍羅。日京道:“再倒下去,便把人炙焦了。卻不幹他事,是我著急撚得重了些,不道他皮肉這般軟嫩!”素臣大笑。席散後,問奚、葉道:“你們說,除和尚之外,從沒殺人。想與和尚有仇嗎?”奚奇道:“小人住在汶上縣西門外,離城十裏,一個大慈悲寺管下的房頭,叫做清淨招提間壁。那招提內住持,號叫百空,是寺裏大和尚真如付拂的徒弟。那真如生得相貌豐富,能言舌辯,結交官府與京裏大老爺都有線索,在府縣麵前說話,一說一靈。這百空靠著真如聲勢,專一結交書吏,寫得絕好呈狀,替人包打官司。庵裏造著盆堂,宰殺賊牛賊馬,開場放賭,紮訛詐錢,山東一帶大道上的土妓,每月有他的常例。若少缺了,官府就差人下鄉驅逐,遮莫幹下些不公不法的事,官府捕捉要緊,隻買得動他收留在庵,應捕人等,便不敢去拿。更有一樁傷天理的事,是酷好男風,庵裏絕標致的沙彌,已有五七個盡他受用,兀自在外搜括,但是瞧見清秀小夥,便設計弄入庵中取樂,又最喜奸弄幼童,常常把小孩子屁眼弄破,鮮血淋漓啼啼哭哭。父母知道,隻可鼻涕眼淚出氣,啞屁也不敢放一個。”

奚奇等正說到那裏,被日京將手裏一碗撮泡濃茶,向火盆裏一摔,潑得那火灰轟起,飛了素臣等一頭。素臣驚訝道:“日京,這又是什麼緣故?”奚奇、葉豪滿臉失色,嘍羅們連私下站聽的頭目,俱嚇得麵麵廝覷。日京捂著肚子道:“小弟聽著和尚無法無天的作惡,氣得慌了。”素臣笑道:“原來是這個緣故。卻幹這茶甚事,把來摔破了?奚壯士,且把這話說完。日京,休再發莽性!”奚奇才放了心,說道:“卻是那一年,小人隔壁鄰家,一個小孩子,年止九歲,跑到庵裏去頑耍,被他捉到房中,一頓狠弄,把這孩子的屁眼豁到雞巴根子邊去,淌了一褲子鮮血,死了過去。那賊禿叫人扛到他家,說是爬在樹上騎豁了的。他父母喊醒轉來,問明緣故,請了醫生醫治不好,到半夜裏就痛死了。他母親亂磕亂撞,要死不活,哭得好不傷心。又不也傷犯那賊禿,隻把心口狠捶道:”死了我了,死了我了。‘小人聽了一夜,氣極性發,一早起來,要痛打這賊禿出氣。湊著這賊禿走出庵來,被小人劈心一拳,不料登時打死。“日京拍案大叫道:”打得好,打得好!我聽你說了半日的話,把肚子幾乎脹破。若不是一拳打死,就和你拚個死打,償那小孩子的命哩。“素臣不覺大笑,連奚、葉眾人,都忍笑不住。”

奚奇又說道:“小人幸無父母妻子,連夜逃走,走到此地,被眾兄弟出來邀截。因鬥小人不下,勸說入夥,小人暫且安身。後來官府著落無親近鄰追拿,這葉兄弟,與小人相好,漸漸要著他身上,便也逃在外邊。直到去年二月裏,才到此聚義的。小人們一來事因和尚而起,二則見那些和尚,奸淫邪盜,無所不為,各處庵寺,大概如此,故此對天發誓,遇著和尚,都不放生,取出心肝,做湯醒酒。”素臣道:“這也罷了。隻是你們在此胡做,官府怎生容得,不來捕捉?這些莊鄰,如何也不舉報,任憑你們作為呢?”奚奇道:“如今人怕的是凶,官府也派過幾次人來收捕,被小人們都趕散了,走不迭的,也磕傷了幾個。州縣官每月出甘結,說所管地方,並無盜賊。若要申文出去,請兵派將,他如何敢呢?這些莊鄰,莫說不肯首報,還惟恐我們不做這勾當呢。”素臣道:“這是為何?”葉豪接著說道:“從前眾兄弟在此,還是無紀之師,鄰裏都懷畏懼。到奚大哥入了夥,就整頓起來,立有禁約,號令嚴明,止劫富商大賈,汙吏貪官,違令者軍法從事,大家都有約束,不敢無事生風,與這些鄰裏,真是秋毫無犯的了。當先縣裏拿著一起賊盜,就下鄉來斂錢,若不給他,就攀在案裏,等你辯得明白,已是破了家了。就是大道上餓死一個無名乞丐,官河內漂出一個無主浮屍,都要來生發銀錢。其餘借車借馬,查賭,查娼,禁私宰,捉私鹽,斂丁錢,派冊費,編保甲,散由單,挨排裏長,查勘堡房,每月出具,並無盜賊發生,奸菲容留,及積年逃凶被盜,在境甘結,道不盡的許多名色,色色俱要費錢。攪得村裏人家,雞犬不寧,夜裏都是擔驚受怕,睡不著的。如今小人們聚在此處,那些汛快、弓兵,及一切差牌,影也沒一個來了。村裏人種地的種地,摸魚的摸魚,牧牛放鴨,樵柴紡紗,日裏安心去幹那正經,閑著就說朝報,下屎棋,到夜裏上床,一覺直到天明,好不快活。遇著荒年,問小人們借貸些籽本,將就苦過,守等下次的田場,再不肯出去逃荒。別村裏的人,眼睜睜地看著,都不服氣,恨不得都擠到這村來住。恩爺不見,一路的樹皮都剝光了?小人這村裏,可有一株沒皮的樹?他還肯舉報我們麼?”

素臣忽地感觸,歎息道:“胥吏如此作奸,官府全無覺察,皇上本自聖明,而不能照及覆盆之下,股肱耳目之謂何?此不得為宰相禦史寬也!”日京等俱點頭長歎。奚奇道:“從前時太師當國,奸臣還有懼礙。自從安太師藥死了時太師,與靳太監、趙吏部、連兵部一班人,狼狽為奸,朝裏通沒正人。外邊官府,非貪即酷,盜賊日多一日,百姓越發苦了。”素臣笑道:“時太師好好病死,怎說是安太師藥死?”奚奇道:“這原是村裏人的朝報,說時太師參了安太師,進什麼春方,就被他藥死的。”素臣道:“時公死時,我現在他寓中,安相擬時相參本,係我家叔手筆,又受靳直囑托,特參謫降,這是有的。若說藥死時公,這真是村中朝報了。”奚奇道:“原來這是假的。隻是安太師一味貪財,歡喜奉承,內外大小官員,都隻管逢迎上官,進奉財帛,公行賄賂,把民間的事,一毫不管。如今山東地方,盜賊雖多,還沒甚大事。那青、登、萊三府海島中江洋大盜,都靠著妙相禪師、鬆庵和尚並番僧的勢力,無所不為,隻怕將來就有大事哩。”素臣急問:“怎又有甚鬆庵和尚?”奚奇言無數句,逗出根苗。正是:

逆豎陰謀入明鏡,閹墳泄氣露機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