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深?”
“肯為她去死!”韓正齊毫不猶豫地表態。
“可是您現在活著,活得很滋潤。她卻死了,死得很悲慘。”
“少爺!”
“不!這個稱呼太別扭了。”阿初居然笑起來。“我聽著十分惡心。
您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地位?今非昔比!”“少爺!”韓正齊突然摘下帽子,平放在手,跪倒塵埃。房間裏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空氣裏像摻了凝固劑,阿初沒有動,他用衣袖輕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妝匣子,吹了一口氣上去,用手指抹去一絲霧氣。說:“您曾經救過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禮。”韓正齊沒有動,他說:“您的母親曾經救過我的命,少爺。可是,我沒有出手救過您,從來沒有。”阿初略為傾斜的身子,緩緩伸直。“您說什麼?”“二十年前,你們東躲西藏的時候,嶽嬤嬤找到了我,是她告訴我,老爺遇害的消息。我連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區。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誌很堅決,她要複仇,用極端的方式,用……用你來作餌,用你來執行人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動,可是,我失敗了。”
簡直不可思議!
阿初似乎又墜入了另一個迷霧重重的迷宮。韓正齊和四太太所敘述的故事完全不同。當然,是細節不同。可是,細節往往是決定成敗和虛實的。
有人在說謊。
或是想掩蓋真相。
真相是什麼?
或許,他隻是為自己辯護,以求良心的解放。
“那天,我經過內心的掙紮,終於答應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們安置在小旅館後,我就去想辦法聯絡社團裏的兄弟。在半路上,我被人跟蹤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給圍攻了。他們肆意地毆打我,他們把我關在一個隱秘的地窖裏,那感覺就像是被人給活埋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喝陰溝裏的水,吃香灰。我原以為,就此和人間訣別了。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我。是當地的農民發現了我,他們救了我。等我醒來的時候,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半個月後,當我重新走到上海灘的洋灰馬路上,再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了。那個小旅館,也被人砸了。我和你們徹底失去了聯係。後來,我回到鄉下,隱居了。”
“隱居了多久?”
“大約兩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當年在軍隊中認識的朋友相遇了。因為,戰場上我曾經救過他的命,而他當時已升任上海龍華分局的局長了,他很同情我的處境,於是,他介紹我加入了警界。”
“於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貴榮華?”阿初說。
“是的。”
“您為什麼二十年來,對楊家的滅門慘案一直保持緘默呢?您有權利將凶手繩之以法!可是,您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
韓正齊無法回答。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將所有真相和盤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將永生不得安寧。但是,現在少爺在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
“大小姐曾經親口對我說過,楊家的事,一定要由楊家的人來完成。我知道,你們一定都活著,二十年來你們一定朝著預定的軌跡在行走,我沒有權利去幹預你們的複仇計劃。”
“這個理由,太過牽強。”阿初從四太太的梳妝匣子裏取出一朵銀白色的珠花,他仔細地看著珠花的結構。“你看,珠花很漂亮,結構巧妙,狀貌雅致。在太陽底下看它,銀色的一簇枝蔓會煥發出金黃色的光澤。穿珠子的鏈子很講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像記憶的鏈條,不能斷,斷章取義,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說著說著,阿初把珠花的鏈子給扯斷了,一顆顆圓潤、飽滿的珠子跳躍似地四處飛濺。有一顆甚至直接彈到了韓正齊的麵頰。“明明是死的物件,給它一點生命的活力,它就會以藝術生命的態勢複活。同樣,明明是脈絡分明是事情,你給他設置一點障礙,哪怕是一點點,它就真偽莫辨了。”
“現實很殘酷。少爺,我希望您不要道聽途說。”
“您認為是我道聽途說,導致歧義橫生嗎?那麼,我姐姐的殺身之禍呢?怎麼算?他們想要我死。知道嗎?您二十年前從滅頂之災中全身而退,二十年來對我們姐弟不聞不問。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讓我姐姐懷念了二十年。”
“可是這二十年來精神的折磨勝過了肉體上的痛苦,苦不堪言。”
“您為此自責?懺悔?”
“是的。”
“一個有勇氣自責的人,也就是一個還有救的人。”阿初從梳妝匣子裏扔出一張發黃的“拜師帖”,那帖子落在韓正齊的膝前。“我給您三條路走,第一條路,很簡單,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師帖’,轉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從此之後,彼此路人。第二條路,你現在就把槍掏出來,斃了我。以你現在的地位,你有一萬個理由來解釋‘槍擊案’發生的過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地殺了我。從此以後,再沒有人來打攪您平靜而美滿的生活。第三條路,您把這張帖子揀起來,重新交到我手上。從此,聽候我的調遣。三選其一。”
韓正齊選了第三條路,不是因為阿初,而是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達成所願,以贖前愆。他把“拜師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過來,說:“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你起來吧。”韓正齊站起來,聽候阿初的吩咐。“你到外麵替我尋一處宅子,不要大,盡量隱秘些。我姐姐出殯後,我就搬過去住。其他的事,以後再說。”“好的。”韓正齊應聲,又說:“要不要預備幾個丫鬟?”“不用了。”阿初說。“我習慣自己動手。”“聽小兒說,您在英國很勤勉,很用功,他們這些留學生都以你為榮。”這倒不是奉承話,的確是韓禹說的。阿初也不否認。“對,我很勤勉。我不像韓禹,有人供養,我得自己養活自己。”一句話,切中要害,韓正齊很尷尬。“你去吧,大太太還等著你呢。時間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是的,少爺。”“以後不要叫我少爺,我們循規蹈矩吧,按幫裏的規矩,叫我先生。”“好的,先生。”韓正齊躬身退出門去,小丫鬟紅兒一直在院門口候著他。然後,引領他去見大太太。韓正齊回首看去,院內寂寂無聲,他歎了一口氣,想著:昧良心出於無奈,隻為紅顏。他希望少爺不要深究過去,但是,為時已晚。
阿初此刻仰麵看著四太太的遺像,他想問四太太,當年是誰救了自己?自己見韓正齊是經過了精心準備的,談話內容也是提前醞釀的。韓正齊是沒有任何防範的,他的話,不像有假。
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玄機,不是不可破。
需要時間。
七天後,出殯的日子到了。
榮初以孝子的身份捧著四太太的靈,阿初和韓禹、夏躍春和湯少禮等四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喪服扶著四太太的棺,榮升和榮華扶著榮榮的棺,一同起靈。整個出殯的隊伍,沒有旗杆掛靈,沒有嗩呐吹喪,沒有紙人紙馬,卻顯得異常整齊肅穆,引得路人注目。
一行人安安靜靜扶棺走過長街……
一路上都有巡警在維持秩序……
韓正齊默默地跟在最後,目送曾經心愛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後一程。
阿初要走了,真正地離開榮家。榮升冷眼看著這幾天來,家裏出來進去的這些人的顏色,這些人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問都不必問,聞一聞就知道這些人來自江湖。他在等,等阿初來辭行。阿初來了,他穿著中式長袍,手腕上翻卷著整齊、雪白的袖口,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腳下是一雙布鞋。氣度閑雅,氣韻如虹。“出息了?”榮升半帶嘲諷、半含惋惜地說。阿初陪了笑,說:“哪裏話,少爺。”“少爺?”榮升不輕不重地甩了一句話出來,“我看你比我還像少爺,前呼後擁的,連警察局局長都搶著替你開車門。”阿初低了頭,不說話。“這就走了?是吧?”“是。”“可惜了。”“少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哦?你還知道此去難以回頭啊。我平素教導你的話,你還記得多少?”“句句在耳,字字存心。”“為人之道?”
“為人之道,擇善而從。養浩然正氣,樹鬆柏節操。不可蔑棄廉恥,媚世隨俗。”
“還有呢?”
“沒有了。”
“人禽之界呢?”
“少爺……”
“人禽之界,至關大要!”
“少爺,你就當自己從來沒有教導過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塵去吧。”阿初誠心誠意地跪下,給榮升磕了一個頭。“從此得失成毀,均與榮家無幹。”當他站起身形時,榮升從他眼睛裏看到了久違的銳氣和鋒芒。
“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話,你也未必肯聽。指望你出去後,安分守己,不要為非作歹。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寫的,留著做個紀念吧。”
“謝謝少爺。”阿初雙手接過扇子,說:“阿初告辭了,少爺珍重。”他回轉身去,一臉寒霜,步履堅定,衣袂飄揚,如風過柳,走出了“墨菊齋”的大門。
手下人等,依次相隨,小丫鬟們靜靜無聲地看著,就像阿初剛回國的那一天。
榮家大門口,來了九輛汽車,其中三輛是警察局的,一輛是韓正齊的私車,三輛是“金龍幫”的,另外,兩輛是社團的“友幫”,專門給“金龍幫”新掌門來捧場麵的。
仆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
阿初上了韓正齊的車。他把少爺送給自己的扇子打開,扇麵上寫了一首詩。那是一首唐代香嚴閑禪師詠瀑布的名句:“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阿初想了想,問韓正齊有沒有紙墨筆硯。
韓正齊吩咐手下去找,一會兒,從賣字攤上全搬來了。阿初把自己隨身的扇子展開,寫了一首詩,叫阿福給榮升送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說聲:“走。”九輛車首尾相連、風馳電掣而去……
“墨菊齋”裏,榮升打開了阿福送來的扇子,扇麵上是阿初回贈榮升的一首詩:“一落千丈身飄搖,到底方知出處高。非是溪澗留不住,洗滌乾坤化怒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