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何日歸家洗客袍(3 / 3)

不知怎地,阿初每當聽到四太太唱到此處,都會冷得毛骨悚然。“四太太唱的什麼啊?”紅兒蹲在台階上問。“鬼話。”阿初說。“啊?”紅兒乖巧玲瓏的身子又縮短了半截。

“你這打不醒的奴才!又開始嚼舌頭了!”麗水不知什麼時候躥了出來,用力敲響阿初的額頭。阿初呼痛,說麗水犯神經。“四太太的雅韻我是聽不懂,不過,也不會是鬼話吧?”麗水說。“怎麼不是鬼話?敫桂英是不是鬼?情探不是鬼話是什麼?”阿初最煩麗水動不動就擺主子的譜。

“敫桂英是鬼,難道四太太也是鬼?我告訴四太太去,看不活撕了你的嘴。”麗水趁勢要進房去,被阿初一把拽下來。“得了吧你,神經病又犯了。”阿初說。“你不會又失戀了吧?不然,怎麼有空閑跑過來跟我鬥嘴?”

麗水直直地盯著阿初,趁他不防備,狠狠掐了他的嘴。紅兒喊著:“表小姐,你幹嗎?”

“哎呀。”這次是真疼了,阿初用力把麗水甩開,麗水大笑。“活該!誰叫你這張嘴這麼歹毒!我的婚事多半就是被你這張烏鴉嘴給咒沒的!”

紅兒急著要替阿初揉揉,阿初不讓。“法西斯!”阿初罵麗水。“你這脾氣不改,誰家男人敢娶你呀。”“我不稀罕。”麗水把一個包裝得很洋氣很漂亮的小盒子扔給阿初。

“賞你了。”那是一條價格不菲的領帶。“幹嗎?”阿初問。“婚事沒了。”“為什麼?他對你不滿意?”“他倒是挺滿意,可是他老婆不答應!”“他?他有老婆啊?”阿初真得覺得麗水很冤枉。“你不知道他有老婆啊?”“你這麼大聲幹什麼?你怕全天下的人聽不到啊?”麗水突然很傷心很難過地哭起來,弄得阿初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算了,你自己不遵守交通規則,橫穿馬路。沒有被汽車撞死,就該偷笑了,哭什麼呢?下次過馬路,看準了才走。”阿初含蓄地說。他一邊勸麗水,一邊支使紅兒走開。

“我都三十多歲了,還嫁不出去,難道在榮家賴一生一世不成?”

“是那些男人不識貨嘛。”

“聽說表弟跟和小姐分手了?”

“是啊,還連累我受了無妄之災。”

“誰叫你不知好歹,少爺的老婆你也敢搶。”

“真是天大的冤枉……”

寧靜的夜色中,四太太和大少爺的雅興伴著阿初和麗水的閑情,令月光顯得格外悠然。

炎熱的夏季悄無聲息地降臨了,榮升和四太太對評彈藝術的熱情隨著溫度的高漲,也逐漸升溫。這天,榮升要去書場聽書,叫阿初一起去,阿初推說要開一個醫學會議,不能奉陪了,榮升並不勉強,逍逍遙遙地自己去了。

阿初在醫院上班,有護士小姐說,大門口有人找他,說是四太太病了。阿初心裏一急,慌慌忙忙地跑出來,正看見一身華麗的四太太跟一個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人上了同一輛黃包車。阿初喊了幾聲,不見四太太回頭,自己覺得事有蹊蹺,於是,叫了輛黃包車尾隨而去。

阿初遠遠地看見四太太和那個年輕人在東方飯店下了車,他也就叫“停”,付了車錢,看了看東方飯店的招牌,遲疑片刻,還是決定追進去。

東方飯店門口有兩名侍應生躬身向阿初致意,並引領他入內,一進大廳,迎麵是兩座電梯,都已載客上升,阿初不知道該跟那一座,站在大廳中央發愣。

四太太到此是住宿?還是會客?還是其他?

“先生需要我幫忙嗎?”侍應生見他有些茫然,主動上前幫助。

“這裏除了電梯外,還有沒有其它的門可以出入?”阿初問。

“有,大廳右邊有招待室,電梯後麵是書場。”

“東方書場?”

“對。先生是來聽書的嗎?”

“是……是!謝謝你。”阿初想:今天邪門,讓我來聽書,我不肯,這會子自己大老遠的跑來。有名堂!“阿初,你不是今天有事不能來嗎?”阿初回頭一看,榮升站在他身後,奇怪地看著他。“醫學會議臨時取消了,我就過來了。”阿初說。榮升說:“那行,那就進去吧。”他徑直向前走,阿初跟在他身後走進書場。東方書場非常寬敞,有兩三百個座位,此刻離開場還有十分鍾,觀眾陸陸續續在進場了,不一會兒,已經坐了一大半的觀眾了。

榮升坐在貴賓席上,跑堂的忙過來問要什麼茶。阿初說:“龍井。”片刻,茶房就恭恭敬敬地端了茶上來。榮升掏出香煙盒,打開,裏麵隻剩一支煙了。榮升拿煙在手,與此同時,阿初打著了打火機,替他點燃火。

“你出去再給我買包煙。”榮升對阿初說。

“少爺,你不能少抽點……”

“叫你去你就去,你還真管我?”

“好,我去,我去。”阿初順著座位往外走,剛走到拐彎處,書場的鈴聲大響。書場內聲音也有些混亂,正在此時,布簾子一挑,走出一對俊男靚女,讓所有的人眼前一亮,讓阿初大吃一驚。那個男人不是別人,正是讓阿初跟蹤而來陪伴四太太的青年人。隻見那女子身穿粉紅色薄綾緊身衣,月白色羅紡寬腿褲,一雙粉紅色鞋麵上繡著蓮花;那男子穿的是清水藍衫,胸襟上別著一枚金色蓮花,這朵蓮花的圖案,正是四太太衣襟上常繡的圖案。一對金童玉女開始調音整弦,書場中的嘈雜聲漸止,阿初忽然想到要替少爺買煙,反正這個男人又跑不了,有什麼疑問等散了場再說。阿初轉身剛要走,就聽得一句穿雲裂石的清亮女聲。“平生際遇似萍飄……”阿初驀地轉過身來,“榮華富貴煙雲罩。錯認他鄉是故鄉……”那男子用手一指台下:“阿初啊,何日歸家洗客袍?”

頭一段定場詩一出口,把個阿初直愣愣地定在那裏。

女問:“阿初?阿初是誰呀?”

男說:“阿初就是我們這部書的主人……公啊!”

女說:“哦,阿初就是我們的主人……公啊!”

“先生,這裏坐。”一個機靈的跑堂立即引領阿初坐下。女唱:“宣統元年金陵城,鶯歌燕舞三月春。江南望族楊家門,世代經商家業盛。老爺名叫……”男問:“叫什麼?”女唱:“老爺名叫楊羽柏,娶妻金氏恩愛深。膝下一子名阿初,父母愛如掌上珍。還有個小妾……徐玉真。”男唱:“是一個天姿國色美佳人。啊呀,美佳人。”女唱:“適逢楊家二老爺,從日本留學歸來學有成。香滿珠簾酒滿樽,合家歡聚禍臨門。”男說:“鶯歌燕舞之天,合家歡聚之時,怎說大禍臨門?”女說:“皆因楊家二老爺楊羽樺,乃是一個風流的書生,孤身獨宿,夜來淒涼。偏偏遇著一個美貌的小嫂嫂徐玉真啊……”接唱:“她是生如夏花美如玉,喜看牽牛織女星。楊羽柏年華已隨風吹去,怎比得楊羽樺青春又多情。我不想,美玉良金;我不要,狀元及第;我隻盼,與知心同枕共衾……”

男唱:“正所謂:男有心,女有心。就在那月下花前把情話提。”女唱:“情話提。整衣襟,笑盈盈,萬種妖嬈,千般可人。哎呀,叔叔啊……”“嫂嫂!”“良宵苦短,流水無情。誰陪我啊,花底聞香、月下吹笙、枕邊低語、席上消魂?”男說:“諸位看官,須知奸邪無恥事,翻做血海大冤情。預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小三弦一撥一縱,滿堂彩聲。阿初站了起來。他需要知道全部真相。而此刻,真相就在他背後。四太太從最末一排觀眾席上站起來,她的目光冷若冰霜。祭奠亡靈的熊熊篝火已經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