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胡得勝,先前見他們父子拙於辭令,不善應付,恨不得用自己的嘴,替他們去回,但怕大帥怪罪,不敢出聲。此時曉得是緊要關頭,倘有疏虞,眼見得這場官司便要鬧得一敗塗地,實在可不能再沉默了,當時便冒著險,向公座上說道:"請大帥恕罪,卑弁有下情上稟。"他這一言語不打緊,把王老兒父子都嚇得一哆嗦,方才見胡老爺原來也在旁邊跪著咧。當時沈公說道:"你有什麼話,不妨訴將上來。"胡得勝叩頭說道:"大帥這個辦法,實屬公允已極。但是有一樣,牛兒懾於威嚴,已經失了常態,這也瞞不了大帥的,他父親怕他說不出話來,卑弁還恐其指認一層,或者也許作不到,因此不揣冒昧,要叩求格外開恩,省得到臨時辜負了大帥的這番深意。"沈公道:"這話也未嚐無理,但是依著你,可又有什麼辦法呢?"胡得勝回道:"牛兒的舉止無措,無非是害怕二字。若據卑弁的愚見,少時命他辨認時,叫他父親用手領著他,自然可以壯壯膽子。那時神智清楚,不致張惶,若能夠說得出話來,指得出人來,也未可定。這是卑弁據理而言,一種假定的揣測。是否有當,還請大帥鈞裁。"說罷,又向上叩頭。原來胡得勝以為牛兒雖未必認得熙智跟蔡屠戶,但是王老兒總不能不認識的,所以在大帥麵前請求,叫父親領著兒子,隻須遞個暗號,或使個眼色,這個困難問題,豈不就解決了麼。誰料王老兒也是同牛兒一樣的不認識,縱令請求得準,也未必能夠獲當,這一層困難,胡得勝隻苦於不知罷咧。再說沈公聽完了這一片話,略略沉吟,方才說道:"這個辦法似亦可行。但是當辨認之時,他們父子二人彼此都不得過話,我當派人監視,以免流弊。"說到這裏,沈公向在旁伺候的一個小僮兒吩咐道:"你聽見麼,回頭便由你親監著他們。"小僮唯唯答應。胡得勝看沈公如此辦理,心中是半喜半憂,但他是不敢再說一句話。沈公又向王老兒說道:"為免除你兒子害怕起見,派你領著他前去辨認,但你可不許言語,由他自己指認出來,除我留神注視以外,還另派一個人就近監視著。倘有弊端,你要仔細。"王老兒這時是心似油煎,不用說派人監視著他,不許他跟兒子過話,就算公開的派他前去辨認,他也是一樣兒的沒有把握。因為熙智跟蔡屠戶,他根本就不認識。因此聽了沈公的告誡,真乃是啞叭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便在喉嚨裏,仿佛似哭泣的一般答應了一聲。沈公又望著牛兒說道:"少時帶上十個人來,你留心認一認,哪兩個是你在花牌樓親眼看見的,我派你父親領著你,隻管放心大膽的說出來,不必害怕。"那時牛兒紫漲了麵皮,汗子順著額海上往下直滾,身體有些打戰兒,那種情形,好像沈公告訴他的話,就如同皮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樣。倘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從先說瞎話,還倒罷了,如今他去認人,那可不是活活地要命嗎。他雖不知認錯了要擔什麼罪名,但總覺得不大對頭,真是無奈,又是急,又是怕。自然就要鬧得麵貌變色,大汗直流咧。
請想堂口上的事情,哪裏能有猶豫的工夫。當時沈公吩咐已畢,便命往上帶人。下邊答應了一聲,立刻五個和尚,五個黑大漢,一同帶到,挨著花廳的開口,分為左右兩班,齊臻臻地站好,猛然看去,像是沒有多大的分別,因為年齡的大小,身量的高矮,都在仿上仿下,這本是昨天晚上遵照沈公的交派,加意選擇了來的。沈公見人已帶到,便命王老兒父子起來,上前辨認。可憐那一老一幼,兢兢戰戰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王老兒用自己的手,挽住了牛兒的手,慢慢向前移動,就如同要走上刑場一般。那時候派作監視的小僮兒,也就緊緊地跟在後麵。沈公的眼光,同時也留意的注視著。並且所有伺候之人,全都不約而同的把視線集中到一處,這是為好奇心所驅使,要看這幕辨認的結果,究是如何。當時隻有一個人,這事於他關係最大,此際心中似水沸騰,確已超過了沸點,他那種急於要看的心,比較著誰都要迫切。無奈為環境所限,竟成了一人向隅,不得目擊其事。請想他心中,那種擾亂,那種焦灼,不是筆墨之力所能形容的呢。要問此人是誰,當然便是胡得勝了。因為他向上跪著,跟花廳的門口,恰好成了一南轅北轍之勢。沈公端然坐在上麵,他有多大的膽子,敢於扭項回頭嗎。那時在精神上,所感的緊張,所感的痛苦,真乃不可言喻咧。
再說王老兒,到底上了些年紀,遇著這樣萬分困難的事情,在無可奈何之中,多少也要有個打算,他雖不認得哪個是熙智,哪個是蔡屠戶,然而憑著鑒貌辨色,能夠看得出來的一線希望,那時悄悄地遞給牛兒一個暗號,或者得從這無中生有,竟能夠死裏求活,闖過了這層難關,落得個脫然無累,可也是說不定的。所以當他從地上爬了起來,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牛兒的手,轉過身形,慢慢向前移動時,他已提起全副精神,把兩隻眼睛射到等著辨認人的臉上,恨不得要從那幾個人的五官,看到那幾個人的心裏去。當時王老兒的臉,是向著左,左邊站著的,正是五個和尚。眼光到處,他見對麵的十隻眼睛,也正在望著牛兒跟自己,單是居中第三個的那個和尚,麵容顯得有些憔悴,從眼神裏露出一種憂慮不安的樣子來,其餘那四個,都是舒眉展眼,像是天君泰然,毫無掛礙的神氣,本來這種誠中形外的表現,無論任何人,也是掩飾不來的。試想熙智此時,是在生死關頭。其餘那四個人,不過是逢場作戲。兩邊心理的不同,有如霄壤之隔,臉上的神情,可怎麼能夠一樣呢。當時王老兒看在眼內,心中已經有了打算,他認準了第三個情有可疑的形色,應該就是案中的犯人,至於究竟是不是,那也隻能憑天由命。但怎樣能夠遞給牛兒一暗號呢?此刻在後麵有人緊緊地監視著,不但低言悄語萬萬不成,就是要使個眼色,那也是決計辦不到的,況且此外還有一層,暗號遞過去,牛兒那孩子能夠領悟不能夠領悟,還是毫無把握。看來這件事,是好的時候少,壞的時候多,隻有盡力而為,一切全都認命罷咧。那時他的眼兒瞧著,心兒想著,腳步兒慢慢地移動著,當他們爺兒兩個,剛一走到第三個和尚的麵前,陡然便煞住了步,用自己的手把牛兒的手往緊裏一握,從喉嚨中仿佛是有一口痰忍不住了,微地嗽了一聲,但是他的眼光,可絕不敢看到他兒子的臉上去。說也奇怪,不知牛兒是怎麼一股子勁,倒好像是鬼使神差,他不但能夠領悟他爸爸給他的暗號,並且膽子也壯了,隻見他兩道眉毛向上一挑,一雙小眼放出光芒,把那隻手伸了出來,向著熙智一指道:"就是他!"當時花廳上,上自製軍,下至人役,都是凝神屏息的看著,一點聲息也有,所以牛兒說的那三個字,格外聽得洪亮清楚。但是他們爺兒兩個這一手口相應不要緊,可憐那無辜被枉的熙智,早已轟去三魂,丟掉七魄,心裏頭一迷糊,腳底下一發飄,便已頹然軟癱在地下了。
王老兒一見,知道猜不錯,心裏先放下了一半,便覺得有些精神陡長起來。剛要領著牛兒轉過身形,再去辨認那一個,早聽得身背後,聲若洪鍾似的,有人唉一聲道:"這是怎麼說的,認出也不要緊,反正處心無愧,有個死等著罷咧,隻恨我剝不下姓胡的皮,心裏實在不痛快。"說到此處,他又將胡得勝破口大罵起來。左右侍役,有的低聲吆喝著,叫他不許亂說,但是哪裏禁止得住。此時王老兒父子已經轉過身軀,見那咆哮的人,正是一個黑大漢,最末了的一個,不由得向他望著,彼此的眼光剛一接觸,隻見那人大聲喝道:"你們看什麼,我就姓蔡。小兔羔子,你要憑良心說話,可曾瞧見我殺人了嗎?"這一來倒不錯,可也用不著再辨認。牛兒是個孩子,並不覺得怎樣,王老兒曉得全盤責任已脫卸,似乎是應該歡喜了,但不知道是怎麼一種緣故,隻覺心中怦怦亂跳,恰是又愧又怕,難以告人。
再說胡得勝跪在那裏,提心吊膽的靜聽消息,簡直把呼吸都停止了,及至聽到牛兒的說話聲,跟蔡屠戶的咒罵聲,知道事情已解決,自己得了勝利,方才把閉住的那口氣,呼了出來,仿佛是死裏逃生一樣。當時沈公見牛兒指認不訛,熙智驚懼仆地,那個蔡屠戶不待辨認,自己說了,據那種湣不畏死的樣子,恰是個殺人犯,便叫差役將兩名犯人押了下去。王老兒父子立予開釋。那四個和尚,四個黑大漢,也一律放出。胡得勝還得了幾句獎勵,命他照舊回去供職。把事情辦完以後,便又立時傳見首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