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奇的天空
文/楊柳芳
（一）爺爺的幸福樹
花鳥市場熙熙攘攘的，米奇擠在人群中，像一隻受傷的小鳥，他的脊背先天性畸形，很突兀地聳起，似一座小丘陵，他前傾著上身，脖子伸得老長，嘴巴半張著，露出裏麵一截牙齒，他以這樣的姿態在人群中一點點地移動，移到一盆綠色植物前停住了，他看了一會那棵茂盛的植物，又看看正在吃粉的塗了口紅的姑娘，然後指著眼前的植物，用那半張著的嘴呀呀地叫。
吃粉的姑娘看了一眼米奇，沒有停止嘴巴的嚼動，她隻伸出一個手掌給米奇看，米奇盯著她手指上的紅指甲，眼睛眨了一下，然後羞澀地從口袋裏掏出五塊錢，姑娘看著米奇那雙發亮的眼睛，突然哈哈大笑，姑娘說，那可是幸福樹，得500！
米奇趕緊把手收了回來，他畏縮地退出姑娘的視線，姑娘的笑聲從他後背響起，嗬……嗬……這啞巴真逗……
米奇繼續隨著人流走，他從人流的縫隙裏看到各種各樣的植物和花鳥，也有他喜歡的烏龜，爺爺給他買的烏龜已經被他放生了，院裏的五婆說過，給烏龜放生是一種積德行為，積了德，就會得到菩薩的保佑。米奇想，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爺爺的病就一定會好起來。
米奇喜歡烏龜，烏龜也喜歡米奇，爺爺是這樣認為的，爺爺認為的事，米奇從來沒有懷疑過。爺爺還說，烏龜好養，米奇也好養，當年爺爺從院裏的垃圾桶旁把米奇抱回來時，米奇幾乎隻剩下最後一口氣，後來爺爺用一碗小米粥、一瓶牛奶就把他救過來了。爺爺說這話時，還賣勁地嚼著一棵大蔥，大蔥的香味從他嘴裏散發出來，米奇搓著鼻子，把鼻涕吸得窸窸響，連同大蔥的香味，一起吸進了鼻孔裏。
米奇把眼睛從烏龜身上轉移，他看到每一棵幸福樹長得都很茂盛，葉子亮得像擦了油似地，米奇為此有些失望，他知道這些幸福樹長得越好，就越不屬於他。他失望地抬起頭，目光從擁擠的人頭穿過，最後定格在灰蒙蒙的天空上，此時的天平靜得像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他把手裏的五塊錢攥得緊緊的，那五塊錢是他花一個星期的時間去撿廢紙賺來的，再加上以前爺爺給他的五塊錢，一共十塊錢，他以為十塊錢完全可以買得起一棵小小的幸福樹。
昨天夜裏，米奇被一個惡夢驚醒了，醒來後，他驚奇地看到爺爺正看著他，爺爺的眼光很黯淡，爺爺的嘴唇在輕微地顫抖，米奇抓起爺爺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的地撫，爺爺說，奇，我走了以後，你就去孤兒院……米奇點頭呀呀了幾聲，爺爺的嘴就又動了一下，米奇完全看不出爺爺在說什麼，他有些急，搖著手不斷地呀呀叫，爺爺把嘴巴又張大了一點，米奇再看，看得凝了眉，忽而又笑了，米奇知道，爺爺說的是幸福樹。爺爺喜歡幸福樹，上次爺爺帶他去買烏龜時，爺爺的眼睛在幸福樹上停留了很久。
米奇的腳被誰踩了一下，踩得生痛，他停住腳步，前後看看，最後又把目光定格在先前的那棵幸福樹下，姑娘的粉已經吃完了，那湯碗就擱在幸福樹下，看到湯碗時，米奇忽而閃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個想法使他把腳步又移向那棵幸福樹前，他彎下腰，瘦小的身影頓時被人流淹沒，米奇把姑娘吃粉的碗拿起來，碗在手中停留了半會，最後終於被米奇翻了個身，油湯把幸福樹浸濕了。
米奇從人流中擠出來，他發瘋似地跑，米奇想，或許明天幸福樹的葉子就會變黃、變枯，吃粉的姑娘就會把它扔掉，那時，他就有機會把它撿回來，然後像爺爺當年救他一樣，把幸福樹救回來。
回到家，五婆正縮在牆角裏抹眼睛，鼻子紅縐縐的，一張臉皺得像塊拉不開的簾布，再看看床上的爺爺，他安詳地閉著眼，沒有一絲生氣。米奇心裏一緊，撲過去，爺爺沒有睜開眼，米奇狠命地搖，搖得爺爺的肩膀一顫一顫的，他一邊搖一邊哭，一邊哭又一邊哇哇大叫，五婆過去拉他，一把拉進自己的懷裏，米奇淚眼汪汪地看著五婆，五婆說，奇，你爺走前一直重複著一句話。五婆抹一把眼睛，咽了一把口水，說不下去，米奇急了，就又開始搖五婆，搖了兩分鍾後，五婆終於哽咽道，你爺說，奇，你就是我的幸福樹。
米奇怔了一下，忽然長哮一聲，舉起拳頭敲打著自己的胸膛。
（二）消失的窗口
那個窗口嚴格上來講並不屬於米奇的，但米奇仍然固執地趴在上麵，他喜歡從那扇窗口望向遙遠的天空，他喜歡在那裏凝思和皺眉。
窗口是院裏的五婆的，確切地說又不完全是五婆的，所有權應該是五婆的兒子阿焰的。
米奇的爺爺過世後，阿焰有好幾次試圖要把米奇趕出去，五婆來製止，被阿焰罵得狗血淋頭，罵完後，又把瘦小的米奇像拎一隻小貓一樣拎起來，然後用一張猙獰的臉對米奇說，你爺爺付給我的房租早就到期了，你要是還想住下去就得交錢，嗯……看在你又聾又啞又沒有爹娘的份上，一個月就收你80塊！
米奇盯著阿焰的嘴，他感覺到阿焰的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有力量，這股力量使他心裏疙瘩了一陣，米奇覺得，阿焰叔叔就像他惡夢裏的魔鬼。
五婆從口袋裏掏出零零散散的80塊錢塞進阿焰的口袋裏，阿焰用一雙細眼瞪著五婆看，五婆便畏畏縮縮地說，這錢是米奇爺爺臨走前給的，他希望米奇繼續住下去。
阿焰把米奇放下來，用手又在他頭上拍了幾下，然後嘴巴嘀咕了什麼，米奇沒看出阿焰說什麼，那像一句粗話，又像一句咒語，總之，米奇認為那句話十分惡毒，因為那句話之後，他看到五婆露出一張驚心動魄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