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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恐懼閃電似地襲來,關於死的許多豐富的聯想,使劉廣田不禁顫抖起來,他覺著腳下發軟,腿發綿,每向前走一步都戰戰兢兢。褲襠裏濕漉漉的,破爛的夾褲筒裏流出了一些熱乎乎的液體……

“這一個熊了,嚇尿了!”

一個偉大的發現。圍觀者叫了起來。

完了。二哥那包打天下的偉大形象在這一秒鍾內徹底完蛋了……

廣田被圍觀者的叫聲驚醒,立刻理智起來,他強令自己的腿不要抖,身子不要晃,然而,不行。他終於被身旁的兵丁架起了胳膊,身不由己地被拖著向前走……

產生了被出賣的念頭,他的信仰便全麵崩潰了,精神支柱倒了下來,過去的那個劉廣田已經死去。

一個新的念頭萌發了:假如他再活一回,他決不這樣活,決不!什麼三先生,什麼仁義道德,什麼純樸世風,全滾他娘的蛋!他再也不會成為任何人手中的槍,再也不會為一些古老的破爛去拚命流血!他將隻屬於自己,隻屬於自己找到的真理和信仰……

槍聲響了,一個嶄新的思想,伴著鮮血,倒在古老的大地上……

劉四爺是條硬錚錚的漢子。一路上挺胸昂頭,和身旁押解他的兵丁插科打諢,罵爹罵娘,間或,看到圍觀人群中的熟麵孔,還大大咧咧地點下頭。

有人喊:

“四爺,唱一個!”

四爺五音不全,素來不愛唱,此時此刻更不知該唱些什麼。他猶疑了一下,對那呼聲沒作出積極響應。

那人極其惡毒地道:

“四爺也熊了!”

“放你娘的臭屁!”四爺破口大罵,“四爺見過虎,見過狼,還沒見過熊是啥樣哩!”

罵過之後,四爺咽口唾沫,暗自思忖起來。

得唱!唱得不好也得唱!單是為了證明四爺沒熊,就值得唱一回!可是,唱什麼呢?唱什麼好呢?《小寡婦哭靈》?《十八摸》?娘的,太軟,顯不出四爺的氣派。猛然間,他混亂的腦殼裏蹦出了幾句戲文,奶奶的熊!這真是上好的戲文!對,就唱它。是哪出戲裏的?記不住了,反正好,氣派!

四爺清清嗓子,粗聲粗氣地吼了起來:

歎英雄失誌入羅網,

大將難免陣頭亡!

我主爺洪福齊天廣,

劉伯溫八卦也尋常。

……

“好哇!”

“四爺是條漢子!”

“四爺硬氣!”

“來,為四爺再喝個好!”

“好哇,四爺!”

這最後一聲“好”喝得極有氣勢,應者雲集,聲調渾厚,餘音繚繞,經久不散……

喝好聲中,一粒子彈從四爺後腦鑽進去,在臉頰上炸開一個巴掌大的血洞。四爺挺著身子居然又站立了三五秒鍾,才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下了——不是臉朝黃土,而是仰麵朝天。四爺死得值,四爺死了也敢麵對青天。

許多年後,人們還說:四爺是條漢子!

行刑的槍聲扣響的同時,秦振宇告別了劉家窪,告別了這塊貧窮而可怕的土地。一路上,大地上的沉淪而破敗的景象,一次又一次撲進秦振宇的眼簾:那風沙迷茫的土地,那古老森嚴的村寨,那背對蒼天的彎曲的脊背,那沿著深深的車轍溝吱吱作響地艱難行進的獨輪木車,那一副副因為貧血而顯得蒼白無力的麵孔,那風沙聲中的破茅屋……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喲!

奇怪,他過去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這些。他把這塊土地想象得比實際存在的要美好得多。他是帶著一個偉大的夢想來的,這難道不也是他的一個悲劇麼?!現實和夢想畢竟是兩回事呀。

這塊土地的力量太神奇,太強大了。它簡直可以改造一切。秦振宇無疑被這塊土地改造了,他的夢想、野心,全變成了夾雜著悲哀的縷縷惆悵。這便是他的收獲,他的報償。

離礦越來越遠了,矸石山、大井架,曾經那麼生機勃勃的興華公司,漸漸離開了他的視線,淡了,遠了,不見了。他揉揉眼睛,眼窩裏竟聚著濕漉漉的淚。他感到渾身疲乏,像一個賣盡力氣的牛,想臥倒在地,好好睡一覺,好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