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春末夏初。
吳茱萸十二歲,和一群背著畫板的美術班的同學們跟著老師到城北公園寫生。四歲的吳昭像個跟屁蟲一樣拉著她劣質的藍布校服裙,一路喊著“姐姐我要吃雪糕”,同學們都轉過來笑她這個胖弟弟,吳茱萸厭惡地看了吳昭一眼,緊閉著嘴唇不理。
吳昭是吳茱萸的親弟弟,是的,親弟弟,同一個爹同一個娘,沒有隱蔽的豪門恩怨。他們的父親是這個西南二級城市裏一位有名的中醫,他們的母親精通生意,開了本市第一家養生醫館,外加經營中藥材生意。
一兒一女,小千金小少爺,本來,於孩子於大人,都是福氣。可“生兒生女都是福”,在一些你不能理解的生意人或帶一些迷信思維的老中醫眼裏,比如吳茱萸和吳昭的父親身上,你體會不到。
吳茱萸帶著期盼來到這個世界上,迎接她的第一聲呼喚就是母親的痛哭“怎麼是個賠錢貨”。生男生女的傳統思想有一個人有不要緊,夫妻二人都有,對那個女兒來說,就實在可悲。從吳茱萸懂事起就經常會在心底歎氣:我是哪隻眼睛瞎了,非要撞進你的肚子裏。
吳茱萸的童年掩埋在一堆刺鼻的中藥氣味裏,因為生了她以後,母親就再也沒有懷孕,成天喝父親親手配置的生子湯藥,依然沒有效果。直到五年前,父母親帶著吳茱萸一同去近郊某道觀上香,遇到一個油嘴滑舌的老道士,道士曰:“你們這一生,隻有一次做父母的命。”父母親聽後大失所望,恨不得把吳茱萸塞回肚子裏,道士撚著胡須笑眯眯:“倒也不是無解,隻要你們的女兒改口,叫你們叔叔嬸嬸,你們家不僅可以添一個兒子,更能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父母親就這樣半信半疑、不負責任地強行要求了早就已經有獨立思想的吳茱萸,改了口。
吳茱萸最恨的不是那個道士,恨的是命。科學最怕的並不是迷信,是巧合,因為怪哉就怪哉在,改口後一個月,母親開始興奮地害喜嘔吐,吐滿了整整九個月,產下了寶貝兒子吳昭。
自從吳昭出生,本來就不太受父母待見的吳茱萸更是形同空氣,慘淡的小孩的生活裏總有一個繼父或者後媽,吳茱萸是雙中招,親生父母如同後爹後娘,簡直就是慘淡的平方。
如今,含著金餑餑出生的吳昭已經四歲,整個家裏除了吳茱萸,沒有一個人敢逆他的意,而吳茱萸時不時也必須收斂自己的敵意來遷就,比如今天她要參加興趣班的寫生,吳昭吵著要跟來,吳茱萸再三強調這是學習活動老師不讓帶“家屬”,在母親的嗬斥命令下,也隻能帶著吳昭隨同她一起。母親隨手扔了十塊錢給她,說:“好好帶著弟弟,他回來磕著碰著了我肯定要打你的,聽到沒?”
“聽到了,嬸嬸。”吳茱萸應著。她現在接近青春期,已經學會用語氣強調自己的不滿,例如“叔叔”“嬸嬸”這兩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稱謂,她總是故意大聲地喊出來。
可讓她沮喪的是,她的父母從不為此而感到生氣,都充耳不聞。世界上最挫敗的事,就是你在用盡一切辦法惹怒別人引起關注的時候,發現別人根本就不在意。
城北公園的草坪上,城北中心小學一年級一班的同學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坐在草坪上開始小憩。春遊,對於小朋友來說,“春”和“遊”都是浮雲,吃和玩才是重點。不知道誰規定的春遊就必須帶一大包零食,這似乎是同學們一個約定俗成的規定。坐在教室裏,誰成績最好誰最得意;出外春遊,誰的包包裝得最鼓才最有資格得意。
劉櫻和幾個姐妹也找了個空處坐下來,女孩子們迫不及待地打開書包,掏出果凍餅幹巧克力還有各類膨化食品,嘰嘰喳喳地交談並咀嚼起來。那一聲聲撕開包裝的聲音,劃過劉櫻的耳朵,雖然預先已經設想了今天的難堪,可八歲小孩對於“難堪”這個感受,還是預估太低,真正身處其中,難免有點難以承受。
她摸出自己蔫蔫的牛仔書包裏的一包快化掉的酸酸糖還有一包已經漏了氣的親親蝦條,那還是媽媽過年回來看她時帶來的。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這兩包東西一一伸向同學們的麵前,示意別人別客氣,大家看了看,都悻悻地拒絕了。如此,她也就不再好意思接同學們遞過來的食品,獨自默默嚼著已經發軟的蝦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