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人與學者羅伯特·西爾弗伯格(3 / 3)

來人聳了聳肩:“不是,我想不是。我是雅典人。”魔鬼的眼睛閃射出好奇、嘲弄的光芒。“是希臘人嗎?這個魔鬼是希臘人嗎?”

“我是雅典人,”醜八怪重複道,“我名叫蘇格拉底。我不能告訴你希臘人是什麼人,除非希臘人是你稱作的雅典人。”他說得很慢,而且老是重複,就好像癡人囈語。

皮薩羅索以前遇到過這種人,根據他的經驗,這種人實際上是大智若愚。於是,一種好奇感油然而生。

“再說,我不是魔鬼,我是一個普通人,普通得你一眼就看出了。”

皮薩羅索哼了一聲說:“你喜歡咬文嚼字,是嗎?”

“這不是什麼低級趣味,朋友。”來人說著就隨便將手抄在背後,安詳地佇立著,臉上掛著微笑,凝視遠方,身子悠閑地前後搖晃。

“怎麼樣?”坦納說,“這是不是蘇格拉底?”

理查森抬起頭來,點了一下。他似乎既如釋重負,又有些疑惑:“我得承認,還不錯,他顯得栩栩如生。”

“他很有性格,不是嗎?”坦納說,“我很欣賞他走到皮薩羅索麵前的風度,落落大方。他一點也不怕皮薩羅索。”

“有什麼好怕的?”

“難道你不怕嗎?假如你來到上帝才知道的鬼地方,你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是怎麼來到那裏的,突然你看見

皮薩羅索這樣凶神惡煞的怪人,身披鎧甲,手持長劍,站在你麵前——”坦納搖了搖頭,“也許不怕。他畢竟是蘇格拉底,蘇格拉底什麼都不怕,隻怕枯燥。”

“再說,皮薩羅索僅僅是模擬人,僅僅是軟件。”

“這個你一直在講。可是蘇格拉底並不知道。”

“是呀,”理查森說,他似乎沉思了一陣,“也許這裏有名堂。”

“什麼?”

“如果我們的蘇格拉底像柏拉圖所描寫的蘇格拉底——而且也應該像,那麼他就可能招人討厭。也許皮薩羅索不喜歡蘇格拉底玩的語言小把戲,如果皮薩羅索真不想玩的話,那麼我想從理論上講,他就有可能做出攻擊性的反應。”

坦納大吃一驚,他猛然轉過身來說:“他能夠傷害蘇格拉底嗎?”

“誰知道呢?”理查森說,“在現實世界中,一個程序肯定能夠毀壞另一個程序,說不定一個模擬人能夠對另一個模擬人構成威脅。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領域。”

頭發花白的高個子咆哮道:“你說你是雅典人,不是希臘人,我越聽越糊塗。也許你是個傻瓜,對嗎?或者說,你認為我是個傻瓜。”

“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有沒有可能是個神呢?”

“神?”

“是的。”蘇格拉底說,他端詳對方。皮薩羅索滿臉凶相,目光冷峻。“也許你是阿瑞斯。你有一副戰神的凶猛相,而且還穿著鎧甲,不過你的鎧甲與我看見過的不一樣。這個地方太怪誕了,很可能是諸神住的地方,你穿的可能就是神的鎧甲。如果你是阿瑞斯,我就向你致敬。我是雅典的蘇格拉底,石匠的兒子。”

“你在胡言亂語。我可不知道你的什麼阿瑞斯。”

“他是戰神,那還用說!人人都知道,除非是野蠻人。那麼,你是野蠻人嗎?我敢說,你說話聽起來就像野蠻人——不過,我說的話聽起來也像野蠻人,我可是說了一輩子典雅的希臘語呀。這裏的怪事的確多。”

“又是你的語言問題,”坦納說,“難道你就不能將古希臘語搞正確嗎?再不然他們倆彼此講的都是西班牙語,是嗎?”

“皮薩羅索以為他們講的是西班牙語,蘇格拉底以為他們講的是希臘語。不用說,希臘語當然走樣了。我們無法知道錄音時代之前的任何一門口語,我們隻能猜測。”

“難道你就不能——”

“別扯了。”理查森說。皮薩羅索說:“老兄,我也許是個大壞蛋,但不是野蠻人。所以注意你的嘴巴,我不想再聽到褻瀆的話。”

“如果我褻瀆了你,請原諒我。我是無意的。你說一說我冒犯你了什麼,我就不會再犯了。”

“胡說我是什麼神呀,隻有異教徒才會說這種話,希臘人是不會的。不過,也許你是個希臘異教徒,那就不怪你。異教徒處處都看見神。我看起來像神嗎?我是弗朗西斯科·皮薩羅索,是大名鼎鼎的軍人,陸軍上校薩洛·

皮薩羅索的兒子。我父親參加過西班牙帝國戰爭,我也打了一輩子的仗。”

“這麼說來,你不是一個神,隻是一名士兵嗎?很好,我也當過兵。我想我與士兵在一起比與神在一起更隨便些,大多數人都是這樣的。”

“士兵?你?”

皮薩羅索笑了。這個比馬夫還要邋遢的凡夫俗子居然當過兵?“參加過什麼戰爭?”

“雅典戰爭。我在波綈達打過仗,當時科林斯人鬧事,拒絕向我們納貢。那裏冰天雪地,久攻不下,但我們還是恪盡職守。後來,我又在德裏爾姆同皮奧夏人打了幾年仗。當時拉基斯是我們的統帥,我們打了敗仗,但我們在撤退中還是英勇殺敵的。後來——”

“夠了,”

皮薩羅索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些戰爭我不熟悉。”這家夥準是一個私人雇傭兵,一個出身低賤的人。

“那麼,我想這裏就是他們運士兵屍體來的地方。”

“這麼說,我們是死人嗎?”

“早就死了。現在的國王是阿方索,教皇是庇護,你不會相信他們是多少世。庇護十六世,我想是那個魔鬼說的。另外,美國人說今年是2130年,我記得去年才是1539年。你認為呢?”

那個自稱為蘇格拉底的人又聳了聳肩:“在雅典,我們使用不同的年曆。就算我們死了——我想這很有可能,因為這個地方怪兮兮的,我的身體輕飄飄的。我估計這是陰間生活。這是有德行的人還是無德行的人死後才去的地方?不管有沒有德行,所有人死後都要往那地方去的。你怎麼看?”

“我還沒有想出來。”皮薩羅索說。“你生前是有德行還是沒有?”

“你是說我有罪孽嗎?”

“是的,

可以用這個詞語。”

“他想知道我是否有罪孽,”皮薩羅索吃了一驚,“他問我是不是有罪孽,我的一生有沒有德行,關他什麼事!”

“我覺得有趣,”蘇格拉底說,“為了爭論的緣故,請允許我提幾個小小的問題——”

“瞧,開始了,”坦納說,“你看出沒有?你成功了!蘇格拉底一步步地將他拖進爭論!”

理查森興奮得兩眼發光:“可不是!真是太神奇了,哈瑞!”

“蘇格拉底要把他駁得體無完膚。”

“這我倒說不準。”理查森說。

“我既索取也給予,”皮薩羅索說,“如果我受到傷害,我就還以傷害。這有什麼罪孽可言,不過是常識罷了。一個人要在世上活下去並且立住腳,就得做必要的事情。我偶爾忘記了戒齋,或者妄稱上帝之名——這些我承認是罪孽——但這就表明我是罪孽深重嗎?我一有時間就懺悔。這是一個罪惡的世界,我和別人沒有什麼兩樣,為什麼非要對我過不去呢?為什麼?

我現在這個樣子是上帝創造的,上帝是按他的形象創造我的。”

“那麼,你是個有德行的人,對嗎?”

“反正我不是有罪的人。我告訴過你,即使我有罪,我也進行了懺悔,從而將我的罪孽洗刷得幹幹淨淨的。”

“是這樣的。”蘇格拉底說,“這麼說,你是個有德行的人,我們來到了一個好地方。但我想弄個水落石出,請再告訴我一遍:你的良心是完全清白的嗎?”

“你是懺悔牧師嗎?”

“我隻是一個在追求知識的愚昧的人。你可以幫助我,和我一道探索。如果說我來到了這個有德行的人的地方,那就意味著我自己生前一定是個有德行的人。因此,為使我放心,請讓我知道你做沒有做過什麼悔恨的事,使你的靈魂至今仍然感到不安。”

皮薩羅索不安地躁動起來。“這個,”他說,“我曾經殺過一位國王。”

“是壞國王嗎?是你們城市的敵人嗎?”

“不是,他是一位賢明善良的國王。”

“那麼,你就應該悔恨了,因為殺賢君肯定是一種罪孽。”

“可他是一個異教徒。”

“一個什麼?”

“他否定上帝。”

“他否定他自己的上帝嗎?”蘇格拉底說,“那麼,殺他就不怎麼錯。”

“不是。他否定我的上帝,他信他自己的上帝。所以說,他是一個異教徒。而且,他的人民全都是異教徒,因為他們效仿他。這怎麼行?他們效仿他,就是冒著下地獄的風險。我殺他是為了拯救他的人民的靈魂,我殺他是出於對上帝的愛。”

“可是,你不是說所有的神都是一個上帝的化身,是嗎?”

皮薩羅索想了一下。“我想,從某種角度說,是這樣的。”

“而且,侍奉神本身難道不就是敬畏神嗎?”

“蘇格拉底,不是敬畏神還會是什麼呢?”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根據他的神的教義忠實地侍奉他的神,那麼他的行為就是敬畏神,是嗎?”

皮薩羅索皺著眉頭說:“這個,如果你要這樣看也可以。”

“那麼,我認為你殺的國王是一個敬畏神的人,因此你殺他就是褻瀆上帝。”

“等一下!”

“想一想吧:他侍奉他的神,就等於侍奉你的神,因為任何一個神的仆人,都是眾神之神的上帝的仆人。”

“不對,”皮薩羅索沉下臉說,“他怎麼可能是上帝的仆人?他根本不知道耶穌,他根本不懂三位一體。當神父給他《聖經》時,他不屑一顧,將書扔到地上。蘇格拉底,他是個異教徒,你也是。如果你認為阿塔瓦爾帕敬畏上帝,那你就一竅不通。”

“的確,我懂得很少。可是你說他是一個賢明善良的人,對嗎?”

“是以異教徒的方式。”

“而且對他的人民很好,對嗎?”

“好像是這樣的。當我發現他們時,他們都顯得豐衣足食。”

“但卻不敬畏神。”

“他從來不做聖禮,事實上他一直都蔑視聖禮,直到臨死那一刻他才接受了洗禮,才開始敬畏上帝。可是,當時已經宣布了死刑判決,來不及挽救他了。”

“洗禮?皮薩羅索,告訴我這是什麼意思?”

“一種聖禮。”

“聖禮又是什麼?”

“一種神聖的儀式。由神父主持,用聖水進行。它接納人們加入聖母教會,寬恕原罪與現實的罪孽,並且帶給信教人聖靈的禮物。”

“下一次再多告訴我這些事情。話說回來,你用這種洗禮使那位賢君敬畏神嗎?然後你又殺了他嗎?”

“是的。”

“當你殺他的時候,他可是敬畏神呀。所以,殺他肯定是罪孽。”

“蘇格拉底,他必須死!”

“為什麼呢?”雅典人問道。“蘇格拉底開始收網,擒拿獵物了,”坦納說,“看這個!”

“我在看。但不會有任何獵物的,”理查森說,“他們倆的基本觀點相差太遠。”

“你會看到的。”

“我會嗎?”皮薩羅索說:“我已經告訴了你為什麼他必須死,是因為他的人民凡事都效仿他。他們崇拜太陽,是因為他說太陽是上帝。所以,如果我們讓他們繼續下去,他們的靈魂就會下地獄。”

“既然他們凡事都效仿他,”蘇格拉底說,“那麼,他們肯定會效仿他接受洗禮,敬畏神的,這樣做就會取悅你和你的神的!不是嗎?”

“不是。”

皮薩羅索說,開始扯胡子了。

“為什麼你要這樣想呢?”

“因為僅僅在我們判了國王死刑後,他才同意洗禮的。他擋住了我們前進的道路,你沒有看出來嗎?他是我們奪取政權的障礙!我們必須幹掉他。可是,我們不想將他的肉體連同靈魂一塊殺掉,於是我們對他說:阿塔瓦爾帕,我們要處死你,如果你接受洗禮,我們就迅速勒死你;但如果你不願意,我們就要把你活活燒死,慢慢地死去。不用說,他同意洗禮,於是我們將他勒死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必須死。就我們所知,他依然不相信真正的上帝,他的骨子裏和從前一樣還是一個大異教徒。不管怎樣,他死的時候成為了基督徒。”

“什麼?”

“基督徒!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兒子耶穌基督的人!”

“上帝的兒子,”蘇格拉底困惑不解,“基督徒相信上帝還是隻相信他的兒子?”

“你這個大傻瓜!”

“這我不否認。”

“有聖父、聖子、聖靈。”

“哦,”蘇格拉底說,“那麼,當你們勒死阿塔瓦爾帕的時候,他相信其中哪一個呢?”

“一個都不相信。”

“他不是作為基督徒死的嗎?對你們那三位神一個都不相信,還是基督徒嗎?怎麼可能?”

“因為有了洗禮,”皮薩羅索怒火中燒,“至於他相信什麼有什麼關係?神父將聖水灑在他身上,神父念念有詞。如果做了適當的儀式,不管那人理解什麼,相信什麼,他的靈魂都得救了!否則的話,怎麼為嬰兒洗禮呢?嬰兒一無所知,什麼都不相信——可當聖水一接觸他,他就成為了一名基督徒!”

“這些對我來說太玄妙了,”蘇格拉底說,“但有一點我看出了,因為國王接受了你們所要求的洗禮,你就認為國王既賢明又虔誠。所以,你殺了一個好國王。由於接受了洗禮,他現在生活在諸神的懷抱裏。這是罪孽呀,看來此地不是有德行的人死後去的地方,看來我也不是有德行的人,否則的話,就是我誤解了這裏的一切,誤解了我們為什麼呆在這裏。”

“你這個該死的,要把我逼瘋嗎?”皮薩羅索大發雷霆,手摸劍鞘。繼而他拔劍出鞘,憤怒揮舞。“再不閉嘴,我就把你砍成碎片!”

“哎呀,”坦納說,“到此為止了。”蘇格拉底溫和地說:“朋友,我並不想惹你生氣,我隻是想學點知識。”

“你是個傻瓜!”

“沒錯,這我已經承認好幾次了。那麼,如果你用劍殺我,就動手吧,不過,我想這是無濟於事的。

“去你的,”皮薩羅索咕嚕道,他凝視著劍,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沒有作用,是嗎?劍會像穿過空氣一樣穿過你。不過,你會站在原地,讓我試一試能否把你刺倒,而且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對嗎?對嗎?”他搖著頭,“再說,你並不愚蠢。你能言善辯,就像最精明的神父。”

“實際我是愚蠢的,”蘇格拉底說,“我知道得很少。但我不斷地追求多少了解點這個世界,至少了解點我自己。”

皮薩羅索凝望著他:“不,我可不信你的假謙虛。老兄,我多少還懂點人情世故的。我正在中你的圈套。”

“什麼圈套,皮薩羅索?”

“我看得出你是自大狂,我看得出你認為自己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你的使命就是到處遊蕩,捉弄像我這樣舞劍的可憐的傻瓜。你假裝癡傻,先解除你的對手的防範,然後再羞辱他們。”